潮新闻客户端 钱江湾
深秋的杭城,总有一种不事声张的沉静。她最懂读者的心思,生怕内容太集中了消化不了,并非骤然而至、席卷而来,而是沿着街巷、河岸,一步一步渐次展开。当别处的秋色尚在酝酿,保俶北路的乌桕已先声夺人,将季节的浪漫写满了枝头。
这是我第四次踏上这段两公里长的乌桕之路,像是来赶赴与一群阔别一年的老友的聚会。早上从下宁桥地铁站踱步而出,仿佛不是徜徉在城市街道,而是步入了一个以天空为盖、恣意泼墨的秋色画廊。
杭城有许多条最美秋色路,保俶北路在城市的风景版图上,算不得声名显赫。它没有西湖的烟波浩渺,也缺了南山路的文艺腔调,但它有四百余棵乌桕树,仅此一项,便足以在懂秋的行人心中,占据独特的位置。这条乌桕路南起天目山路,北至文一路,蜿蜒而舒展。
天目山路以南、北山街以北的路段叫保俶路,因毗邻保俶塔而闻名,路边遍植悬铃木,也就是俗称的梧桐树。梧桐树大抵是杭城最具秋冬风情的树种,冠盖如云,树叶斑斓,随处可见。而保俶北路的乌桕却自成格局、独树一帜,这在全杭城难寻第二个去处。实际上它们并非这里的“原住民”,落户于此,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
那时,杭州的行道树主角多是梧桐与香樟,四季常青却也略显单调。为给城市增添一抹秋日的绚烂,市政绿化部门将目光投向了乌桕。然而寻苗之路并不易,苗圃中难觅合乎行道树规格的成年乌桕。乌桕生长缓慢,被选中的都是胸径十几厘米以上、在山野间历经十数载风霜的树木。绿化工作者深入郊野山林,像寻访隐士一般,一棵棵寻觅、挖掘,再小心翼翼将它们请进这座陌生而充满暖意的城市。
移植迁徙之路道阻且艰。城市的土壤不比山野疏松透气,喧嚣的车马人声也不同于林间寂静。第一批外迁的乌桕,多有未能适应而枯萎的。但执着的绿化人并未气馁,他们像呵护稚子一般,一轮轮补种、一次次调整养护方案。前后历经三拨种植,耗费数年心血,这四百多棵乌桕终于在保俶北路两侧扎下了根。三十多年光阴流转,当初来自山野的树木,已与这座城市血脉相通,它们不仅用秋日华彩装点了街道,更默默见证了这条路乃至杭城的变迁。
道路拓宽之前,此地一侧是阡陌纵横的农田,一侧是潺潺流淌的西溪河,格局狭小而充满野趣。城市化进程改变了旧貌,房屋拆迁、河道改线,但当时的规划者独具温情与远见,一棵原生于铜佛寺旧址的古香樟被特意保留下来,市政道路甚至为之让道,形成了今日路中见树的独特景致。这棵百岁古樟,成了乌桕们最资深的邻居,一同守望着流淌的岁月。
我沿东侧人行道缓步而行,晨光正好,斜斜穿过枝叶间隙,将温暖的光斑投洒在路面和肩头。早高峰的喧嚣已过,我得以从容端详每一棵乌桕的仪态。它们的树干是经年的灰褐色,纹理深刻粗粝,透着山野带来的倔强与苍劲;枝条却生得极有画意,舒展、虬曲又彼此揖让,疏密得宜,俨然是《芥子园画谱》中“枝无寸直”的生动示范。
最吸引目光的,自然是满树的叶色。这色彩绝非单一的红或黄,而是一曲丰富的交响。同一棵树、甚至同一根枝条上,能找到从青绿、鹅黄、橙黄、绯红到深绛的所有过渡:有的叶子边缘已燃起灼灼红焰,叶心却固执留着一抹青翠;有的通体明黄,如同浸透了温暖阳光;更有呈赭石色的老叶,恋恋不舍挂在枝梢,风过时便翩然旋落。阳光为叶片镀上一层透明光泽,每一种颜色都愈发饱满纯粹,仿佛不是色素沉淀,而是光本身在叶脉间流淌、凝聚。
行至“西溪幸福里”小区门口,我不由得驻足。几株乌桕的枝条极具姿态地探过白色门墙,上面密布的红叶在素净背景映衬下,艳烈得几乎不真实。一旁的公交站亭里,几位候车市民不时抬头望向这片绚烂,原本枯燥的等待,因这窗前油画般的景致,也变得诗意起来。
我忽然羡慕这里的居民,秋日里寻常的出入,都能与这般热烈的秋色撞个满怀,生活的琐碎或许也能被这自然之美悄然熨帖。站亭背后,西溪河的支流静默流淌,乌桕的倒影在水中微微摇曳,与岸边垂柳、常绿桂树交织成一幅灵动的水彩,水波漾开彩色涟漪,虚实相生,静谧而靓丽。
一阵微风拂过,几片乌桕叶脱离枝头,悠悠荡荡如蝴蝶般舞着最后的圆弧,悄然落于地面。我俯身拾起一片,叶片呈标准的菱形,边缘有细密匀称的锯齿,握在手中能感到皮革般的柔韧质感。这看似寻常的叶片,在古人眼中却是宝藏,乌桕叶可入药,有解毒、杀虫之功,曾是民间治疗疥癣、湿疹的良方。
更令人称奇的是它的果实。深秋叶落尽后,枝头便爆出颗颗洁白的桕籽,如碎玉、似微梅。这桕籽在古代经济生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外层蜡质可制“桕烛”,籽仁榨出的“青油”可用于点灯、制伞。
乌桕之于中国文化,早已超越了一般林木的意义。它身形挺拔,耐贫瘠、抗风霜,象征着坚韧不拔的品格;春发新绿、夏献浓荫、秋尽绚烂、冬显傲骨,完整诠释着四季轮回的生命哲学。因而它自古深受文人墨客青睐,成为诗词中寄托情思的常见意象。南朝有诗人写道:“红叶秋山乌桕树,回风折却小蛮腰”,这般生动有趣的比喻,读来不禁失笑。
在我心中,宋代杨万里是写乌桕的高手,他在《秋山》中全景展示西湖绝美秋色:“梧叶新黄柿叶红,更兼乌桕与丹枫。只言山色秋萧索,绣出西湖三四峰。”乌桕在其中功不可没。另一首诗中,他更忽发奇思:“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乌桕成了技艺超凡的艺术家,任性而精准地挥洒着秋色,这是我心中最精妙的乌桕诗,没有之一。
清人江岷山亦有诗云:“偶看桕树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这种美丽的误认,道出了乌桕另一种清雅脱俗的风致。如今仰头便能在少数几株树上看到这般似江梅的乌桕籽,通常要到十二月初才会更多。
郁达夫在《江南的冬景》中也有名句:“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
这些千古吟咏,为乌桕披上了深厚的文化霓裳,使其每一次叶红叶落,都牵动着跨越时空的审美共鸣。
保俶北路周边高校林立,堪称杭城文脉所在,曾留下许多学子的青春记忆。路西侧可见浙师大杭州校区、工会干校、幼儿园等院落,学海气息与秋日沉静相融。偶尔有学生夹着书本从树下走过,他们的身影为这幅秋景图注入了鲜活的时代感。
不觉间已近道路南端,那棵闻名遐迩的“路中香樟”赫然在目。它巍然屹立于机动车道之间,树干需两人合抱,虽因早年风雪折损,顶梢已荡然无存,但侧枝蓬勃如巨伞,绿意葱茏。树下围有石栏,铭牌透露了它的长寿:它曾是铜佛寺的旧物,亲历了寺宇兴废、街巷变迁,直至今日的车水马龙。
沧海桑田,绕行的道路藏着对历史的敬畏与对自然生命的尊重。它苍郁的常绿,与头顶乌桕的绚烂形成奇妙对话,一边是恒久的守护,一边是极致的绽放,共同编织着保俶北路跌宕而和谐的景观。
时近十点半,阳光愈发清透明亮。我回首望去,整条保俶北路宛如一条流光溢彩的河,车流穿梭其间,带起些许落叶,仿佛激起彩色的浪花。有老人相依慢行,有父母推着婴儿车驻足,有恋人举着手机相互拍照。他们的到来,让这秋景不再是孤芳自赏的静物画,而成为可游可居、充满烟火人情的生动长卷。
我想起去年来迟的遗憾,那时红叶已凋零大半,唯有零星桕籽提示着曾经的盛况。而今年此刻的圆满,让我更深切体会到,自然之美有时也需要恰到好处的时机去契合。
两个小时的来回漫步,长度不过两公里,却在感官与心灵上完成了一次丰厚的丈量。这条路的秋日美学,不只在于乌桕色彩的视觉冲击,更在于其背后人与树相濡以沫的种植往事、跨越千年的文化吟诵,以及这座城市在发展中为营造美好所做的体贴入微的努力。美往往蕴藏在日常街巷里,无需远求,只需怀着敏感的心,在恰当时节放慢脚步,便能与它相遇。
保俶北路的乌桕,以其最盛大的色彩,为我、也为所有途经的行人,诠释了何为杭城之秋的温柔与浓烈。这既是一次与秋的对话,也是一次与城市记忆和文脉的无声交流。喜欢一个人,始于颜值,终于人品;喜欢一个城市,何尝不是如此?
“转载请注明出处”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