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艾提尕尔广场那边,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荡了进去。一踏进去,便像跌入了一个彩色的、喧闹的,却又异常沉静的梦境。说它喧闹,是那满耳的叮叮当当——铜器铺子的老师傅,正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只待成的壶,那声音不刺耳,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像是这古城古老而稳健的心跳。还有小孩子们的追逐笑闹,他们穿着彩色的衣裳,像一群活泼的麻雀,从这条巷子,倏地一下,又钻进了那条巷子。说它沉静,是那阳光和土墙给予的。午后的日头,暖洋洋地照下来,光线透过木格子的窗棂,在斑驳的土墙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几何图形,光影里浮着细细的尘埃,仿佛时光的碎屑,一切都慢了下来,静了下来。
我的玩乐,是全然交付给这迷宫的。在这里,最好的交通工具不是车马,而是自己的双脚。我故意不去记路,任凭自己迷失在这纵横交错的巷弄里。高高低低的土墙,将天空裁成一条狭长而温柔的蓝色飘带。这里的门廊是一绝,几乎家家不同。有的低矮,需得微微低头才能进去,门上的漆色剥落得厉害,露出木头的本质,反有一种朴素的美。有的则高大些,门楣上刻着繁复的花纹,颜色却还鲜亮着,是那种饱满的蓝,或是热烈的绿,门前或许还摆着几盆盛开的夹竹桃或海棠。我总忍不住猜想,那每一扇紧闭的门后,藏着怎样温热的生活?是慈祥的维吾尔老奶奶正坐在炕上缝制花帽,还是刚出炉的馕饼正散发着麦香?
正胡思乱想着,一阵浓郁的、混合着孜然与羊肉焦香的味儿,像一只无形而热情的手,将我一把攫住,不由分说地引到了一处烤包子铺前。这便说到“吃”了。那铺子再简单不过,一个馕坑,一张长案,便是全部。做包子的师傅手法快得叫人眼花,擀皮,填上满满的羊肉馅和皮牙子,手指飞快地一捏一折,便是一个胖嘟嘟的半月形,再往馕坑壁上一贴,不过片刻,那面皮就由白转黄,泛出诱人的金棕色来。我实在忍不住,买了刚出炉的一个,也顾不得烫,小心翼翼地咬开一个小口。里头的热气“噗”地一下冒出来,带着羊肉鲜美的汁水。那皮是脆中带韧,那馅是香浓不膻,皮牙子又解了腻,一口下去,满嘴的丰腴与满足,觉得人世间至高的享受,莫过于此了。
若说烤包子是街头霸气的王者,那茶馆便是这古城闲适的灵魂。我循着若有若无的乐声,登上了一家百年老茶馆的二层。寻了个临街的位子坐下,要了一壶茯茶。茶是酽酽的,带着一种独特的醇香。旁边几位白髯的老者,围坐在一起,有的弹着热瓦普,有的轻敲着手鼓,那调子悠悠的,说不上多么激昂,却像喀什葛尔地下的泉水,绵绵不绝地流淌着,流进每个人的心里去。我靠着栏杆,看着楼下巷子里人来人往,看着阳光一点点西斜,将对面清真寺的圆顶染成金红。这一刻,喝茶倒成了次要的事,买下的,是这一大段仿佛凝固了的、金黄而慵懒的时光。
天色向晚,我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来时的那条主巷。肚子里装着烤包子和手抓饭的余香,耳朵里还回响着茶馆的旋律,口袋里,则多了一顶送给友人的小小花帽。这古城给予我的,是这样实实在在的、丰满的欢喜。它不像有些地方,美则美矣,却总隔着一层。喀什葛尔是扑面而来的,是用它全部的生活气息将你拥裹起来的。它的吃喝玩乐,不在菜单上,不在导游图里,而在这每一条巷陌的呼吸里,在每一扇彩门的开合间,在每一个居民温和的笑意中。我回头望去,暮色为这座活着的古城披上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灯火次第亮起,温暖而神秘。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但它的一部分,已跟着我,走进了更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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