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消息是朋友在电话里告知的,语气里带着我们之间才懂的兴奋:“来了,老地方,不少呢!”于是,这个周末的午后,我便又踏上了那条不知走了多少遍的、通往汾河湿地公园的路。时节已近11月末尾,北国的冬天,算是正正地坐稳了它的江山。风是主角,褪尽了秋日最后那一点犹疑的温存,变得削切而干燥,吹在脸上,有了一种清晰的、属于物质的触感。路旁的槐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疏朗而坚硬的枝干,直挺挺地指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幅用焦墨画出的素描,简约,却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公园里,夏日里那逼人的、几乎是喧嚣的绿意,早已沉寂下去。芦苇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赭黄色,顶着一簇簇灰白的芦花,风过处,便集体弯下腰去,发出潮水般沙沙的响声,过后,又慢吞吞地直起来。河水似乎也流得缓了,颜色是青灰的,映着天光,显得格外沉静。晨起岸边的水洼里,甚至结了薄薄的、蝉翼似的冰凌。整个世界,仿佛卸下了浓妆,显露出它最本质、最素朴的筋骨。这景象,初看是有些萧瑟的,但看得久了,便能品出一种庄严与辽阔来。热闹是它们的,这冬日的静寂与坦荡,独独是我的。
我和朋友会了面,彼此并不多话,只相视一笑,便默契地朝着那片熟悉的地方走去。他肩上扛着那只长长的镜头,像一位老猎人扛着他的枪,只不过,我们猎取的不是生命,而是美,是瞬间,是自然慷慨赐予的感动。
还未走近,目光所及的水中央,那一片移动的雪白,让我的眼散发出惊喜的光。是它们,如期而至的旧相识。离得还远,看不真切,只觉那是一群散落在巨大褐色画布上的灵动的光斑,在冬日下午偏斜的、泛着淡金色的阳光里,白得有些晃眼。我们不敢惊扰,寻了一处高地,悄悄支起三脚架。透过长焦镜头,那个洁白的世界才猛地被拉近到眼前,一切细节都鲜活起来。
那真是一种令人屏息的洁净。它们的羽毛,不是那种呆板的、毫无生气的白,而是一种透着光泽的、温润的乳白,尤其是在逆光下,羽毛的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极细的、明亮的金边,有了玉的质感。它们的身形是那样颀长而优雅,长颈曲成一个从容的问号,铁色的长喙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却又凝然不动。最是那双青黑色的长腿,立在清浅的寒水中,瘦硬如竹枝,自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高。它们有的静静伫立,与脚下冰冷的河水、与这整个冬天都融为了一体;有的则缓步徜徉,步子迈得极轻、极慢,像芭蕾舞者用足尖在试探大地;偶尔,会有一只忽地引颈一啄,快如闪电,水面便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那便是它今日的餐食了。
忽然,近岸的一只,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念头催动,两翅一展,悠然腾空而起。起飞的动作毫不费力,宽大的翅膀缓慢而有力地扇动着,带动着流线型的身体,向着更开阔的水面滑去。那一刻,它舒展的双翼,向后伸得笔直的双腿,那从容不迫的气度,真真是这冬日天地间最动人的诗行。天空是它无边的稿纸,而它飞过的轨迹,便是最美的句子。
望着这群洁白的精灵,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飘散开去。我想起几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少年时,也曾在这汾河边玩耍。那时的汾河,断不是如今的模样。记忆里的河水,似乎总是浑浊的,带着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两岸是杂乱的土坡和荒草,鲜有这般规整的、充满生机的湿地景观。莫说是这般成群的白鹭,便是寻常的水鸟,也难得见到几只。那时的冬天,似乎只有枯索与荒寒,是一种单调的灰黄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约是这十几年前吧,人们开始行动起来,清淤、蓄水、植草、种树,硬是在这城市的腹地,呕心沥血地营造出了一片宝贵的湿地。起初,只是些胆大的麻雀、喜鹊归来,后来,野鸭子多了,再后来,便有了夜鹭、苍鹭,直到如今,连对环境最为挑剔的白鹭,也把这里当作了南迁北归路上一个可靠的驿站。
这白鹭的归来,不单单是鸟类的迁徙,更像是一封盖着自然邮戳的绿色信笺,投递到了这座古老的工业城市。它无声地诉说着,只要给予足够的尊重和耐心,被损伤的环境是可以愈合的,失去的生机是可以重新回来的。它们每一次优雅的起飞与降落,都是对这座城市生态改善最有力、也最诗意的褒奖。念及此,我再看向那群白鹭时,心中便又添了一重深厚的意味。它们不再仅仅是美的化身,更是一种象征、一种希望,是人与自然达成和解的、活生生的证据。
夕阳渐渐西沉,光线变得愈发柔和,给整个湿地铺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橘红色。远处的山脉和城市建筑的轮廓,在暮霭中显得模糊而温柔。白鹭们也开始活跃起来,一群群地飞起,在天空中盘旋,寻找着夜晚的栖所。它们的翅膀映着晚霞,仿佛一群归家的天使,场面壮美得令人心醉。
我和朋友收拾起装备,沿着来路缓缓而归。回头望去,暮色四合,那群白色的精灵已融入苍茫的夜色里,不见了踪影。风更冷了,但我们心里却是暖的。我们知道,当明天太阳升起,它们又会准时出现在那里,如同这冬日里不会失约的、最洁净的雪。
白鹭归时,太原的冬天,便不再只是北风的凛冽与万木的凋零,更有一份静谧的等待,一份来自远方的、洁白无瑕的问候。这问候,年复一年,温暖着河流,也温暖着每一个在岸边守望的人的心。
并州新闻 俊 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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