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百年节点上回望来路,面对时代之变、人民之需、发展之势,故宫正悄然翻开它新的一页。
2025年是故宫博物院建院100周年。9月29日,“百年守护——从紫禁城到故宫博物院”展览开幕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举行。图为2025年9月29日,故宫一角及展览海报(徐嘉懿/摄)
2025年10月10日上午9时,故宫博物院(以下简称“故宫”)午门检票口,游客依次验票进入。当恢宏的太和殿映入眼帘,人们纷纷举起手机按下快门。对他们而言,这是一次期待已久的旅行。而对故宫博物院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她的第100个生日。
从1925年向公众敞开宫门,到如今每年接待上千万游客,故宫的这一个世纪,是从帝王禁苑到人民的博物馆,从宫廷珍藏到中华文化殿堂、从中国文化瑰宝到世界文化遗产的历史进程。
故宫博物院院长王旭东表示,面向未来,故宫博物院将以“平安故宫”“学术故宫”“数字故宫”“活力故宫”建设为支撑,通过深化文物保护研究、推动数字化应用、活化文化传播,全面提升其国际影响力。最终目标是将故宫博物院建设成为国际一流博物馆、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典范、文化和旅游融合的引领者、文明交流互鉴的中华文化会客厅,在新时代为传承中华文明再创辉煌。
站在百年节点上回望来路,面对时代之变、人民之需、发展之势,故宫正悄然翻开它新的一页。
看百年大展
9月30日,故宫博物院建院百年大展“百年守护——从紫禁城到故宫博物院”(以下简称“百年守护”展)携200件(套)珍贵文物并以轮换展陈的方式正式对公众开启。
2025年10月22日,观众在故宫“百年守护——从紫禁城到故宫博物院”展上观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
“走进博物馆观展对今天的人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但回到100年前,当时故宫博物院向公众开放是一件意义非凡的大事,标志着紫禁城从一座皇宫转变为博物院,历代宫廷文物由秘藏走向公开。这让我们更觉得今天作为故宫人的使命和担当。”“百年守护”大展策展人徐婉玲说。
在《伯远帖》展柜前,观众驻足端详,发出阵阵赞叹。《伯远帖》是东晋王珣写的一通信札,字体瘦劲古秀,用笔遒劲挺拔,是传世的晋人法书墨迹中唯一留有名款的真迹。
而作为研究者,徐婉玲更关注文物存藏流转的动人历程——“它经历了怎样的颠沛流离,又如何被抢救送回并得到妥善保管?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首史诗。”徐婉玲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正是这份厚重的责任感,让策展团队对每一件展品的提选都慎之又慎。《伯远帖》展期仅有短短半个月,随后便会由李白的《上阳台帖》等顶级国宝替换。“它就像一位年迈的老者,不适宜长期暴露在展厅里,我们必须爱惜它。”徐婉玲对《瞭望东方周刊》解释道,这种精心安排的“轮休”制度,正是故宫博物院对文物极致呵护的体现。
大展的筹备历时2年多,徐婉玲全身心投入相关工作超过10个月。她回忆道,最纠结的莫过于是否请出形体巨大的莲鹤方壶。决策过程中方案反复修改了三次,只因运输风险太高,“它周身装饰的飞龙等都是镂空的,非常脆弱”。最终,出于对故宫百年叙事完整性的考量,团队还是下定决心将其送展。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徐婉玲和同事放弃了机械吊装方案,选择了最为稳妥的人工搬运,由众多工作人员将莲鹤方壶从库房装入运输柜,再通过运输柜护送至展厅,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在徐婉玲看来,这场大展不仅仅是一次阵容超豪华的文物亮相,更是一次对“守护”精神的集体致敬。
2025年9月29日,“百年守护——从紫禁城到故宫博物院”展览开幕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举行。图为观众参观青玉兽面纹璧(金良快/摄)
故宫人对“守护”二字抱有刻骨铭心的历史记忆。1933年2月5日,夜幕低垂之时,故宫博物院大门打开。一大批人力车夫拉着排子车,匆匆进入神武门。太和门前的广场上,摆满了贴着封条的大木箱。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易培基身披斗篷,现场坐镇指挥,一件件木箱被有序运出太和门,经过午门,直奔北平西站。
山海关沦陷后,为防日寇劫毁,故宫1.3万余箱文物精品,从北平迁存上海、南京,后在纷飞战火中,分三路南渡西迁十余省。抗战胜利后,又经历了东归(运回南京)、迁台(迁移到台北)和北返(返回北京),历时二十余载,辗转数万里,颠沛流离中完成了世界文物史上规模最大、行程最长、历时最久的“国宝长征”,创造了战争环境下保护人类文化遗产的伟大奇迹。
2025年11月,故宫神武门展厅内,“故宫文物南迁纪念展”(以下简称“文物南迁”)正在举办。在众多展品中,一件不起眼的蓝色棉背心格外引人注目。这件背心的主人是故宫人索予明,他也是最后一位离世的故宫文物赴台押运人员。如今,背心回到了故宫文物南迁的起点,仿佛完成了它的一个使命。而那段历史,也跟随它一起被铭记。
如果说“百年守护”与“文物南迁”展览,彰显了故宫人代代相传的守护精神;那么宁寿宫花园的开放及其“天工匠心——宁寿宫花园的历史与守护”展览(以下简称“天工匠心”),则聚焦于文物修复领域,为这份坚守提供了鲜活的技艺样本。
宁寿宫花园又称“乾隆花园”,位于紫禁城宁寿宫区(今故宫博物院珍宝馆)西北隅,是乾隆皇帝为其晚年生活构建的理想居所。花园面积虽小,却独具匠心,自南向北分为四进院落,共有27座风格各异的建筑,融汇南北园林艺术精华,兼具文人雅趣与皇家气度,在中国乃至世界古典园林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2025年9月29日,宁寿宫花园(又称“乾隆花园”)一角(金良快/摄)
故宫与世界建筑文物保护基金会从2000 年开始,携手推进宁寿宫花园的保护与修复工作,使其逐渐发展成为中美两国在文化遗产保护、价值阐释及人才培养等方面开展文化交流与合作的典范。
宁寿宫花园第一、二进院落于9月30日面对观众开放。同时,“天工匠心”主题展览在花园遂初堂及东西配殿展出,为观众系统性地呈现宁寿宫花园的历史文化价值与保护修复成果。
业内人士认为,故宫庆祝建院百年举办的这3场展览,不仅是一次文物的豪华亮相,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有温度、有故事的公共文化教育活动,是文旅深度融合的典范。
与时间对话
不同于三大殿的开阔威严,宁寿宫花园就像一座精雕细琢的微缩盆景,藏着乾隆皇帝对江南风雅与“退休生活”的所有幻想。如今,在这座花园里,有一群人忙碌着,他们的工作以20年为刻度,在与时间博弈中让这座沉睡的艺术宝库重焕生机。刘梦雨就是其中之一。
刘梦雨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项目启动至今,已过去20多年,“早期参与的老师很多都退休了,至少跨越了两代人。”
走进宁寿宫花园遂初堂,只见西梢间墙上的壁纸上印着樱花图案,图案泛着温润的光,似乎在诉说一段历史故事。刘梦雨介绍,在此次修复过程中,他们发现遂初堂曾在清晚期修缮过,乾隆时期的墙面壁纸几乎被去除,仅在西梢间墙面隐蔽处留有一小块残迹,其上还有多层壁纸叠压。这些纸张均印有樱花图案,是江南工匠根据日本进口的纸张仿制而成的。
通过科学检测与分析,修复团队梳理了樱花壁纸的制作工艺:在竹纸上,先均匀刷染植物染料靛蓝,再用雕版印制樱花图案。以此为基础,修复人员使用原材料、原工艺,沿用乾隆时期的图案,最终复原了这种独特的樱花壁纸,并将其重新裱糊在遂初堂西梢间的墙面和顶棚上。而复原的樱花壁纸,正是第一层壁纸的原貌。
这还不是宁寿宫花园修复工作中最难的。整个花园涉及的工艺还有很多,竹黄贴雕、点螺、双面绣、竹丝镶嵌、掐丝珐琅……每一种工艺的复原与使用,都堪称一个课题。
比如漆纱,是以桑蚕丝织成的纱芯为地,每根纱芯上都包裹着一层大漆,正反两面中部的图案以纸样为衬,再次涂刷大漆,并以漆层厚度变化做出立体感。漆层之上,再以金箔和银箔研粉,综合运用描金银、贴金和晕金等多种传统技法描绘纹样,实现富于深浅变化的色彩效果,古代常用于制作冠帽。但在宁寿宫花园中,漆纱被创造性地使用在了符望阁的落地罩上,形成类似于现今纱窗一样的效果。值得一提的是,符望阁的漆纱在金纱的表面又绘出了金、银双色的华丽纹样。这种做法是存世仅见的孤例,技艺已经失传。
“乾隆皇帝像个‘艺术总监’。”刘梦雨笑道,“他把在江南见过的各种奇巧工艺,都创造性地用在了这儿。”这意味着,修复者必须先成为“破译者”,读懂这座花园的历史。
“破译”历史后,在修复之前,必须彻底理解它所有的材料和工艺。“有些工艺可能还有非遗传承人在做,但很不好寻访,有些工艺则已经彻底失传了。”刘梦雨说。
乾隆花园项目组的工作,就像在历史的迷雾中探案。通过科学仪器检测材料,在浩如烟海的清宫档案中寻找线索,再与寻访到的非遗传承人一起,尝试复活那些传统技艺。
身兼文物修复工作者和策展人,在宁寿宫花园修复工作的后期,刘梦雨的任务是把复杂的学术研究,变成观众能感知的生动体验。最让她津津乐道的,是一面“藏着8层历史”的墙壁。
团队发现墙壁上层层叠叠裱糊着不同年代的壁纸,像历史的年轮。如何展示?他们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用展板,不用屏幕,而是将投影直接打在真实的墙面上。
“投影精准地勾勒出残片的位置,像用光笔把它们‘圈’了出来。我们还用动画复原了它从一幅完整的乾隆时期通景画,如何历经沧桑,剥落到只剩今天这几片残迹的过程。当动画逆向播放,所有碎片便飞回原位,拼出想象中的完整画面。我们希望把文保工作者背后做的事情,拿到台前给观众看到。”刘梦雨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花园对外开放后,刘梦雨会回去转转,也关注观众的反馈。回望在乾隆花园项目组的时光,刘梦雨坦言,那不仅是与木头、颜料、纸张打交道,更是一场与历史、与自己内心的漫长对话。
在刘梦雨看来,乾隆花园项目的真正遗产,是为中国文保界提供了一个范本——如何将国际理念与中国传统深度融合。例如,彩画保护坚持“最小干预,原状保护”,就是用新技术将历史的一瞬稳固下来,而非让它“返老还童”。
近年来,故宫文物修复团队将传统修复技艺与现代技术深度融合,让众多文物重焕光彩。故宫考古团队围绕宫殿建筑基址、城墙与排水设施建筑遗址、器物埋藏坑遗址等展开系统性发掘,取得诸多重要成果。
“故宫的遗产价值突出,管理需求复杂,保护经验丰富。面向下一个百年,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将紧密围绕国家文物事业发展,进一步加强与故宫博物院合作,积极发挥智库咨询作用,共同开展示范性研究与保护项目。通过运行和完善中国世界文化遗产监测预警系统,以监测为抓手,引领故宫这类坐落在城市建成区内、面临复杂影响因素的文化遗产不断提升保护管理水平,守护好全人类的共同遗产。”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党委书记李游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共振“太和之声”
在故宫迎来建院百年之际,英国国家博物馆馆长尼古拉斯·卡利南在秋雨中兴致勃勃参观了故宫博物院的乾隆花园、文保修复部,以及正在午门举办的“百年守护”展,并与故宫博物院签署合作备忘录。这是他首次来到北京,走进在他看来“气象万千”“充满历史与美感”的紫禁城。返回伦敦前,他在社交媒体上连发了10余张在故宫拍摄的图片,并用中文写道:“百岁生日快乐!”
法国凡尔赛宫和特里亚农宫国家博物馆馆长洛朗·萨洛梅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走进故宫时的印象:“太震撼了!我知道它非常宏大,也看过很多照片与影片,但当你真正走进城门时,感受是完全不同的。那天天空很美,既有视觉上的冲击力,又带来一种内心的宁静。”这是萨洛梅第三次来到故宫。他特别提到,秋雨中的故宫,景色格外有诗意。
他们皆因故宫太和论坛而来到北京,走进故宫。太和论坛是故宫博物院于2016年发起的一个国际合作交流平台,致力于研究和探讨世界文明古国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的路径与挑战,促进交流与合作,推动世界古代文明在当今人类社会发展中发挥持久作用。
“回顾故宫博物院100年来的办院历程,一条重要经验贯彻始终,那就是积极开展对外交流与合作。”故宫博物院常务副院长娄玮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如今,太和论坛已逐渐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保护领域和博物馆领域的核心论坛之一,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国际博物馆协会、国际标准化组织等国际机构的一致认可。
“我们期待,太和论坛作为践行该全球文明倡议的重要平台,能够推动各位代表凝聚共识、协同行动,让不同文明在平等对话中增进理解,让不同文化形态在开放互鉴中共同繁荣,为促进多元文明交流互鉴、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注入文化力量。”娄玮说。
娄玮表示,故宫将积极开拓中华文化走出去的新方式,一方面通过驻外机构、媒体等海外平台协助宣传、扩大影响,吸引更多海外游客走进故宫博物院,亲身体验中华文化;另一方面,尝试探索将故宫承载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通过成熟的IP体系进行授权,在海外广泛传播。
“注重加强与世界各国(地区),特别是‘一带一路’共建国家和地区的文化文物交流,举办基于学术研究的主题展览和线上云展览,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展现中华文明的悠久历史和人文底蕴。”娄玮说。
走向“未来故宫”
北京市海淀区西北旺镇西玉河村,故宫北院区建设工地一派繁忙景象。穿过施工通道,二标段智慧展厅内,故宫北院区的三维模型静静矗立。太和殿的重檐、中和殿的宝顶、保和殿的屋脊曲线,都被精准复刻进这座新建筑的天际线,红墙金瓦的经典意象,彰显着与紫禁城的血脉传承。
“故宫博物院北院区工程于2022年12月30日开工,到目前为止,工程进展顺利。”故宫博物院党委书记、副院长,北院区项目工程指挥部指挥长都海江表示。
作为国家“十四五”规划重大文化设施,这座总投资21亿元、建筑面积10.2万平方米的建筑群,肩负着三重使命:文物的“展示窗口”“修复医院”与文化传播的“活态课堂”。具体而言,12间文物展厅和3.3万平方米的总展览面积,意味着每年能有2万至3万件文物“走出库房”,展陈量达到故宫本院的2到3倍。
文物修复区如同现代化的“文物医院”——1.6万平方米空间采用大跨度结构设计,配备先进仪器设备,可适配多元修复场景,年修复量预计达上千件。修复过程将适时向公众开放,增强互动体验。
“故宫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重要承载者,故宫北院区建成后,观众在这里可以欣赏到更多的故宫文物精品。”都海江说。
据了解,截至2024年底,故宫博物院共拥有195万件(套)文物,但受空间和条件限制,展出文物不到3万件(套),无法展示故宫珍贵文物的整体面貌。同时,众多文物藏品也因为种种限制,得不到及时保养和修复。随着故宫博物院北院区的落成,文物将获得精心呵护与展示,修复技艺得以传承创新,更多尘封的珍宝将与公众相见。
站在即将开放的故宫北院区朝南眺望,百年时光如长卷缓缓铺展——从帝制落幕时宫门深锁的沉寂,到战火中南迁文物的颠沛流离;从新中国成立后的抢救性修缮,到新世纪“故宫学”体系的建构与传播。600年紫禁城,在时代浪潮中完成了从帝王禁苑到人民的博物馆的蜕变,让古建筑与典藏历久弥新,让中华文脉绵延不绝、生机勃发。
故宫,这座文化殿堂曾守护着民族的集体记忆,而今它将开启新的航程——让故宫不仅是中国的故宫,更成为世界文明对话的窗口,让中华文化的长河在新时代奔涌向前,汇入人类共同的精神海洋。
来源:新华社 瞭望东方周刊
作者: 袁元 李晓明 简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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