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帕莱索/你是多么荒唐/疯狂的港口/蓬头垢面的山丘之巅/你从未完整地梳理过你的头发/生活总是让你措手不及。”聂鲁达如此写下《瓦尔帕莱索颂歌》。在诗人眼里,他最爱的这座城市像个不修边幅、从不打扮自己的水手,在永不言弃地同火焰、海浪、暴风雨抗争。聂鲁达对瓦尔帕莱索浇灌的情感复杂,一面体察“如受伤鲸鱼”颤动的痛感,一面沉迷“神秘、起伏、曲折”的城市肌理,所以他毅然筑巢于此。当我漫步其中,便欣然理解诗人的触动:这名为“天堂谷地”的地方,因海而生,却不屈于历史的潮汐;逆海延伸,特立独行,依然向上绽放。
01从“太平洋珍珠”到“智利文化首都”
1536年,一名西班牙航海家登陆瓦尔帕莱索,用他出生地的名字命名此地,直到19世纪初智利脱离西班牙取得独立之前,这里都只是一个小渔村。后来,智利海军基地在此设立,远洋航运发展也让瓦尔帕莱索逐渐成为行经麦哲伦海峡和合恩角轮船的中转站。尤其是加利福尼亚淘金潮时代,这里成为智利向美国输出大麦的出口港,国际商贸和外来资本使它也成为智利的金融中枢,吸引了大批英国、德国、意大利移民前来定居,“太平洋珍珠”美名在外。
从高空俯瞰智利文化之都、南美洲太平洋东岸海港城市——瓦尔帕莱索
索托马约尔广场(Plaza Sotomayor)或许是瓦尔帕莱索曾经作为“海洋骄傲”的证明。新文艺复兴风格的智利海军司令部大楼是广场的华丽背景,最初的建筑被地震和洪水摧毁,如今的新楼是1910年智利百年庆典时落成的,1971年古巴领袖菲德尔·卡斯特罗前来访问时曾在大楼阳台上向广场人群演讲。建筑外立面原为灰色,在智利军事独裁时期才被涂成现在的蓝色。
广场中央高高耸立着伊基克英雄纪念碑,地上有一束永不熄灭的火焰。1879年的伊基克海战虽然以智利战败告终,但船长阿图罗·普拉特及船员们宁死不屈,极大鼓舞了士气,普拉特也成为智利最伟大的民族英雄之一,纪念碑顶的雕像便是他的形象。伊基克海战同一天,蓬塔格鲁萨海战中,秘鲁主力舰“独立号”被击沉。两场海战成为“硝石战争”(1879~1883年,秘鲁和玻利维亚两国与智利争夺矿产资源的战争)中智利夺取太平洋制海权的转折点。海战爆发的日子5月21日被定为智利“海军光荣日”。
索托马约尔广场中央的伊基克英雄纪念碑,为纪念1879年伊基克海战中殉国的阿图罗·普拉特船长及船员而建造。
伊基克英雄纪念碑前方地上有一束永不熄灭的火焰,以示永恒纪念。
瓦尔帕莱索的海军和海事博物馆大部分展区用于展示智利19世纪在太平洋上取得的战争胜利,馆外的大炮仍处于战备状态。
我在瓦尔帕莱索街头还见到另外两座人物雕像。一座是英国指挥官托马斯·科克伦,他被智利独立领袖贝尔纳多·奥希金斯聘请为智利海军总司令,还帮助过秘鲁取得独立;另一座是蓬塔格鲁萨海战中的水手卡洛斯·康德尔,他是智利第一个在世时就被列为民族英雄的人。
在智利独立战争中担任海军总司令的英国指挥官托马斯·科克伦雕像
瓦尔帕莱索的没落始于1906年的大地震和1914年巴拿马运河的开通,它失去了麦哲伦海峡航线的航运节点优势,富人们纷纷搬走,留下精致建筑慢慢陈旧。贸易热度消退,城市的文化内力却被激发出来。1990年以来,瓦尔帕莱索就是智利的立法首都;2003年被选为智利文化之都,旧城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让其旅游业腾飞。如今,“Valpo(Valparaíso简称)”作为游船停靠地重新出现在航海图上,智利的水果出口也给港口增添活力。
我到索托马约尔广场时,海军司令部大楼正在整修,正前方搭起了舞台,伴着大提琴的演奏,歌声已然响起,准备在日落之后用盛大的演唱会点燃整座城市的热情;从广场四散开去的街道和房屋斑驳但鲜艳依然,烤肉摊香气扑鼻,路人朝着我的镜头毫不羞涩地比“耶”和舞蹈。
新文艺复兴风格的智利海军司令部大楼
02被升降机“托举”的斑斓舞台
瓦尔帕莱索一面临海,三面环山,仅港口区约5%的地方是平地,道路和房屋只能攀着山坡向上“生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形容其“城市地理位置如同一个圆形露天剧场,布局非常有特色,山腰上到处可见城市建筑,其中还点缀着星罗棋布的教堂尖塔”,称瓦尔帕莱索是19世纪晚期拉丁美洲城市和建筑发展的典范,还不忘特意加一句:“其完好保存了一些有趣的早期工业基础设施,例如陡峭山坡上不计其数的‘升降机’。”
瓦尔帕莱索仅5%的土地面积是平地,是一座攀着山坡“生长”的城市。
这些“升降机”指的是瓦尔帕莱索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建造的有轨缆车,轨道斜在山坡上,最多时有30座,如今只存16座,至于有多少正常运行,就要视维修情况了。尽管这些最多仅容七八人的狭窄车厢哐当作响,运行缓慢,还常出故障,但它们是这座城市古董般的存在,是“国家古迹”,是“活的工业遗产”,只要齿轮还在转动,就能感受到城市脉搏在跳动;它们也是瓦尔帕莱索面对时光不疾不徐、从容不迫的写照。聂鲁达说,这是一座“向天上延伸的城市”。
我正是循着这些缆车站点深入探索瓦尔帕莱索的。
冰箱贴纪念品和明信片上出镜率最高的要属男爵缆车了,它建于1906年,1909年被改造成该市第一部电力牵引缆车。我花了100智利比索(约0.7元人民币)走进车厢,里面的木质装饰显然刚整修一新,是为了撑起瓦尔帕莱索缆车门面,供游客们打卡留念。山下车站有一树蓝花楹盛开正艳,站内还贴有探戈舞蹈家的演出宣传,山上的平台能望到国民议会大厦、海港、商圈、棕榈大道。我操控无人机起飞,从空中看,缆车红白相间的车厢和山峦上发散状的彩色房屋相得益彰。
带有地标景点的冰箱贴纪念品
瓦尔帕莱索第一部电力牵引缆车——男爵缆车
康塞普西翁缆车是瓦尔帕莱索最古老的缆车,始建于1883年,最初是蒸汽驱动。我到来时,缆车正在维修,只能从旁边涂满涂鸦的步道上山,墙上嵌有一块瓷砖字牌,写着“老奇瓦托洞穴”,说明这里曾是一个海岸边的洞穴。传说这个洞穴是通往地狱的入口,一个山羊怪会在夜间袭击路过的人,后来洞穴被一位商人炸毁,商人莫名遭受了诅咒。如今这个步道入口台阶上印着声援巴勒斯坦的旗帜图案。只见旁边的老楼上跃出一只天使雕塑,老派公交车路过街口地标性的钟楼。
一辆老派公交车路过街口的地标性钟楼
老奇瓦托洞穴字牌
康塞普西翁山上的缆车站外就是小有名气的艺术街区——杰瓦索尼步行街,颇有情调的餐厅、酒吧、画廊藏在迷宫般的巷子里。这里也是见识瓦尔帕莱索坐享“拉美涂鸦之都”实力的地方:画笔不放过任何一处白墙、任何一级台阶,连门板也是创意的调色盘,拐过一个转角就会迎面与大师级别的画作相遇。这里的阶梯可以变成贝多芬的黑白钢琴键,也能化身一位俯冲而下的女孩。
杰瓦索尼步行街迷宫般的巷子里藏着餐厅、酒吧和画廊
阶梯立面经涂鸦化身一位俯冲而下的女孩
作为“拉美涂鸦之都”,瓦尔帕莱索街头随处可见壁画涂鸦。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智利军事独裁统治时期,街头艺术就成了一种抗议形式,到现在已发展为这座城市的精神遗产。
康塞普西翁山和阿雷格里山相连,可以说是瓦尔帕莱索最受欢迎的山头了,这里有英国和德国移民建造的美丽楼房,让人仿佛置身欧洲小镇。还可乘坐维多利亚女王缆车到访此地,缆车会将游客们“抬升”到一座木桥,桥那边通向一条条“花式建筑”长廊。其中尤以阿特金森步道最为著名,其名字是为纪念一位英国富商。步道一侧是一排彩色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及小花园,另一侧就是开阔的港城景色,是理想的落日观景台。白天可在这里细数瓦尔帕莱索典型民居的模样,而这些人家在夜里就化成山坡上星光点点的灯海。
圣灵缆车仍在运行,可以抵达贝亚维斯塔山的半山腰,也可借此进入一个“露天博物馆”。这里的壁画是天主教大学艺术学院的学生们于1969~1973年间创作的。在这里还可能偶遇杂耍艺人们。再往上攀登就是聂鲁达故居塞巴斯提雅那了,那里也是观看跨年烟火秀的绝佳位置,烟花绽放在焕发新生的海湾,如这座城市本有的绚烂。
03独裁者童年故居上建起国会大厦
在一众复古洋楼和古典教堂环抱之下,巨型方形拱门状的智利国民议会大厦显得颇为突兀,是瓦尔帕莱索为数不多的后现代风格建筑之一。1987年,智利军政府颁布法律,出于权力下放的原因,将国民议会总部从首都圣地亚哥迁至向西120公里外的瓦尔帕莱索。而这栋颇具争议的大楼于1990年落成,就建在总统皮诺切特(1915-2006)的童年故居之上。是年,皮诺切特下台,智利长达17年的独裁统治时期结束。
皮诺切特独裁统治(1973~1990年)的最后一年,智利国民议会从首都圣地亚哥迁至瓦尔帕莱索,议会大厦就建在独裁者的一处童年故居上。这栋巨型方形拱门状大楼是瓦尔帕莱索为数不多的后现代风格建筑,在一众复古洋楼和古典教堂环抱之下显得颇为突兀。
皮诺切特1915年出生在瓦尔帕莱索,此时巴拿马运河的开通已让这座城市港口贸易辉煌不再,而智利正处于阶级矛盾导致的政局动荡之中。皮诺切特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皮诺切特先是被送到古老的天主教会学校学习,因为他严重偏科,数学与艺术课成绩优异,而其他科目多不及格,学校担心其成绩影响该校在全国考试中的表现,所以督促他转而申请军校。而军校经历是影响他政治主张的开始。
国民议会大厦并不对外开放游览,仅在举办公共活动时才允许游客进入参观。我在地图上看到人们对这个地点的评论:“它是引人入胜的现代建筑典范,形成了和谐平衡的整体,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在这里,这个国家前进三步,然后后退了三步半。”这与人们对皮诺切特的两极评价何其相似——一方面他推行了以市场为导向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让智利经济腾飞;另一方面他让社会不平等加剧,并犯下累累人权罪行。我问了几个瓦尔帕莱索人,他们只知道皮诺切特是老乡,其余的评判都模棱两可。
但可以承认的是,这座大楼作为立法首都和国家民主运作的重要地标,也反映出瓦尔帕莱索承载智利逐步走出独裁、回归民主的历程。
国民议会的大门紧闭,门前却自发形成了热闹的跳蚤市场,商贩甚至把衣服挂在了铁围栏上,撑起一把帐篷伞,地上铺一块布,摆满各种生活旧物。正午时分,有人躺在沙滩椅上小憩,有人直接把运动帽衫往头上一扣,就地躺下。我在其中穿行,总有人提醒我收好相机和手机,提防扒手。还有好心人劝我往山上去,会安全些,好像在这个城市,只要往上走,就能逃避很多危险。
国民议会大厦门前自发形成了热闹的跳蚤市场
不远处的奥希金斯广场是市民们平日里休闲的去处,好几棵蓝花楹增添了姹紫春意,作为“智利国父”之一的奥希金斯的骑马雕像立在石头小山上,有家长带着孩子爬了上去。国民议会对面就是繁忙的汽车站,站内停车场的墙面也没被壁画艺术家们放过。
在临近离开瓦尔帕莱索时,我特意去找了我在当地冰箱贴上看到的奇异建筑:波兰科电梯,它像屋舍中陡然拔起的黄色瞭望台,建于1913~1915年,也算在瓦尔帕莱索缆车系统中,但是唯一直上直下的,所以称作电梯,可升高60米,还设有一个地下隧道。
瓦尔帕莱索唯一一部直上直下的缆车——波兰科电梯
奥希金斯率领军队赢得了脱离西班牙的独立战争,1817~1823年担任智利第一任最高执政长官。在奥希金斯广场上,家长带着孩子爬上了其纪念雕像。
我从国民议会大厦向山上走,这里是瓦尔帕莱索的西南角落,和山下的熙攘对比明显,山上的街道几乎没人,能听见学校操场足球比赛的哨声和欢呼声。墙上依旧是大量的涂鸦和壁画,海风一吹,地上飘起垃圾,时不时能闻见大麻味和尿骚味。经过几个陡峭的爬坡和狭窄的小巷,我终于找到波兰科电梯,但它关闭了,连同上方48米长的笼状连桥都被锁了起来。尽管有些扫兴,但我迎着夕阳下山,心情平和,看着柔和阳光洒在错落的街道、破旧的老宅、蜿蜒的山脊,觉察这个散发放荡不羁气质的城市也温柔下来,有着野性的优雅。
本文节选自《世界知识画报》 202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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