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云南定居了十八年的法国女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早晨起床,出门买菜,回来准备中饭,下午修理东西,看望朋友,准备晚饭,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一同吃饭——在云南开民宿的Estelle Achard,她的一天通常这样度过。
今年64岁的Estelle曾是法国一位建筑师,如今,她住在奔子栏的一栋藏式民宿,同时经营着自己的民宿。酿酒,做果酱,烤面包,打理花园,照顾两只狗,日子在琐碎的平常中流淌。
三十多年前,她对中国的了解还仅限于桂林、北京长城这些标志性旅游目的地,关于中国她知之甚少。当朋友告诉她,云南是个美丽的地方,有独特的少数民族文化,她于是来到云南旅游。一个月的旅行后,她便从此开启了自己与云南的漫长羁绊——
当地少数民族风情和连绵的绿树群山都让她着迷,云南人的热情款待也深深打动了她,以至于此后每年,只要有时间,Estelle都会来一趟云南,除了儿子出生的头两三年,她很少错过自己一年一度的云南之约。
和云南的连结逐渐紧密,Estelle渐渐有了离开法国的打算:2011年,她变卖在法国的房产,带着积蓄只身来到云南。Estelle在德钦县奔子栏镇租下一栋藏式民居,租约一签就是三十年。
这是Estelle的家,也是她得以在中国安身的一份事业。
Estelle在法国的阿尔卑斯山地区长大,父亲是建筑师,长大后她也学习建筑,和父亲一起工作,设计建造房屋和银行。
Estelle已经想不起来,在法国的生活除了工作外还剩下什么,“只有不停地工作”。尽管生活被工作填满,她的收入并不高,此外她还要分身照顾孩子,这样的生活实在让她感到厌倦。
“我不想再为别人工作了,我不想要老板,我想要自己的公司和事业。”Estelle的积蓄不足以让她在法国实现自己的心愿,她很自然想到了云南:“云南是个有趣的地方,我喜欢云南,我也很了解云南,我想在这里做点什么。”
云南虽是相隔千里的异乡,却早已成为Estelle无比熟悉的第二故乡 | © Estelle
Estelle偶尔也会设想,假如她有足够的钱,有丈夫的资金支持、或者继承一笔遗产,她或许不会离开法国,对她而言留下是更容易的选择。作为离异的单身女性,离开熟悉的家,来到千里之外的国度,无疑是一场冒险。
对Estelle而言,来到中国定居,不止意味着语言环境的改变,“整个社会的运行方式不同,不一样的法律,不一样的人,一切都是新的。”她清楚在中国开启自己的事业或许代表着更大风险,但她并不感到害怕。
对Estelle而言,来到中国定居,不止意味着语言环境的改变,“一切都是新的。” | © Estelle
年轻时Estelle就曾多次游历中国,她几乎走遍了云南的每一寸角落。在法国时,她读了不少有关云南和中国的书籍,跑到法国商学院修了企业管理的硕士,学习如何在云南开酒店。她的毕业论文正是以云南本地酒店为研究对象,为此Estelle做了不少采访。
于她,云南虽是相隔千里的异乡,却早已成为她无比熟悉的第二故乡。
“我可以在中国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我做饭的方式不同,对建筑的理解也不同,我想我可以带来一些新东西。”
十几年后回过头来看,尘埃落定后的生活正如她所愿,“一切都还不错,我没有遇到什么大问题,我过上了理想的生活。”
来到迪庆德钦,Estelle一眼就被一栋藏式民居吸引 | © Estelle
自从2011年搬离法国来到云南,Estelle开始在当地物色合适的住处,她希望找到一间可以长期租下的房子。
最开始她住在昆明,但她的积蓄无法负担昆明的房价,身边也没有可以合伙出资开酒店的朋友。昆明被拆迁的老房子也让Estelle心有余悸,她忍不住担心,十几年后,有一天她精心装修的房子也会被推翻。Estelle随后去了建水、大理、丽江,都没有找到合她心意的住处:大理已经有了太多游客,建水没有足够大的房子,丽江的气候对她来说有些冷。
直到Estelle来到迪庆德钦,她一眼就被一栋藏式民居吸引:门前溪水潺潺,房子背靠大山,也有花园。奔子栏让Estelle想起普罗旺斯,同样温暖明媚,有橄榄、葡萄藤、仙人掌。她的母亲来自普罗旺斯,父亲来自阿尔卑斯山,奔子栏对她而言,更像是二者的融合。
坐落于白马雪山脚下金沙江边的奔子栏镇,曾是茶马古道上客商停驻歇脚之地,与香格里拉隔江相望,如今则成为游客前往梅里雪山的一处休息地,Estelle就在此安家。
她为自己在云南的新居取名土路(Tulu lodge),因为家门口便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直通雪山森林。在村子里散步时,她总能听到人们对她提起“土路”,Estelle很自然选择了这个名字。闲下来时,她便带着小狗循着土路去山林徒步。
家门口便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直通雪山森林 | © Estelle
Estelle喜欢奔子栏的淳朴与避世,同时这离生活便利的香格里拉也不远,恰是她心中理想的平衡点。租下这栋480平的藏式民居后,因没有太多积蓄,一切改造她几乎都亲力亲为。民宿内一共四间房,Estelle一年只修一间房,不用现代油漆,一切从旧。她花了四年时间改造,有一点收入便修缮一点,偶尔雇佣工人帮忙,就这样慢慢搭建起自己的理想生活。原本的房子破旧不堪,电路混乱,一楼还圈养着牲畜,而即便改造后,木地板和楼梯偶尔也会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
Estelle喜欢藏族文化,也喜欢历史和老物件,在昆明生活时她低价淘来不少老物件,她将四处收集的东西一一用来装点房间:每间房特色各异,一间房墙上挂着清朝的老照片,一间房的床上铺着带有红色囍字的大花被,窗边用痰盂插花做装饰。Estelle还常去当地的二手市场淘旧货,当地人丢弃的老式橱柜在她的藏式厨房得到二次利用。
Estelle在昆明生活时,低价淘来不少老物件用来装点房间 | © Estelle
2021年和男友来云南香格里拉旅行时,Cherie偶然刷到Estelle的民宿,一下子被充满年代感的屋内陈设吸引,小屋里有太多她从未在现代生活见过的老物件。于是,在途径梅里雪山时两人特意在奔子栏停留一晚,而此前她并不了解奔子栏。因天气欠佳,她和男友在奔子栏多住了一夜,三天两晚里,她和Estelle聊天,一同吃法餐,在花园里发呆。Cherie很喜欢Estelle家的佛堂,地板上铺着来自伊朗、巴基斯坦的地毯,自然光照进屋内,素净的空间越发透出一丝神韵。Cherie觉得,小屋似乎有一种神奇的能量,逐渐抚平她在大城市因生活工作焦虑不安的心。
几年过去,当时一同旅行的男友如今已成为Cherie的丈夫,尽管只居住了两晚,两人依然会常常想起那位自由、有个性也有些固执反骨的法国女人Estelle,和她精心打理的花园菜地。
充满年代感的屋内陈设 | © Cherie
珍视旧东西的Estelle,也格外重视环保,在她看来,“土路”的名字正象征着环保理念——为了不造成污染,她最大程度保留了原本藏式民居的土木结构,将夯土立面重新打磨填平。她也尽量避免使用任何工业材料,用木头重新架起屋内结构,连清漆都没有上。
同样出于环保的考量,Estelle有些固执地保留下房屋的旱厕。每个房间内都是最原始的木质厕所,使用后用木屑盖上。顶楼的公用厕所被一些客人称为“景观有机厕所”——她在木房子里开了个洞,洞上放着一张同样开了洞的木椅,排泄物直接倾泻而下,排进户外的田地,用于施肥。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不想污染门前的溪水,“尽管旱厕对我和我的客人都造成了一些障碍,但这是我的选择。既然可以选择,我想以更环保的方式生活。”
被客人称为“天然有机”的顶楼公用厕所 | © Mars小马在浪
飞鱼曾在21年住过Estelle的房子,她对旱厕的体验记忆犹新。她用了“惊艳”一词形容,“旱厕没有丝毫难闻的气味,撒木屑的做法,反而会有一些木香。”这种环保又精致的做法,让她觉得有些奇妙。
到了夜晚,客人能在楼顶露台看到满天繁星。短暂停留的一夜,飞鱼坐在房间里的竹编吊床隔着玻璃窗抬头看天,耳边是溪水流淌的白噪音,她感觉整个世界只剩下天空和自己。匆匆一宿,飞鱼实在有些羡慕Estelle背井离乡的勇气和动手能力,若是换做她,她不一定有这样的魄力。
一点一滴,一草一木,Estelle就这样,在简单的一愿一景中亲手建起自己的理想生活。
“我不要很多钱,中国人要钱,我要好的生活。”
一次采访中,Estelle对着镜头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表达自己的生活态度,直白的说话方式为她带来了一点争议。但其实,在Estelle看来,并非所有中国人都爱钱,只是中国文化中强调"为了赚很多钱而努力工作"的理念。“对我来说生活是一种平衡,钱很重要,但生活中重要的不只钱。”
这栋480平的藏式民居,一切改造Estelle几乎都亲力亲为 | © Estelle
Estelle不时会关门歇业,有人觉得奇怪,为什么有钱不赚。她的回答很简单,“因为今天我想休息,想去山里,去看看我的朋友。”即使银行账户里没有太多钱,买不起昂贵的车、高价的房子,在Estelle眼中都不是要紧事。出行她靠一辆白色老式皮卡,车子已经23岁高龄,她并不在意这些,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因赚钱的欲望产生太多压力,“在现代社会能给自己一个安静的环境生活,这很困难,但无比重要。”
在Airbnb还未退出中国市场时,不少中国游客通过这一渠道认识Estelle的民宿。Estelle喜欢Airbnb的运营模式,在平台上她可以和客人双向选择——对于愿意尝试新鲜事物的游客来说,她的藏式法风小屋无疑是个好选择。Airbnb退出中国后,Estelle在助手的帮助下开通小红书,她不怎么发作品,“我的客人主动帮我宣传,我已经有了太多客人。”
Estelle总是对人充满好奇,她很愿意和客人聊天 | © Estelle
大多数时间,Estelle一人打理民宿,偶尔会有义工、邻居搭把手。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她也需要他人的帮助。现如今,Estelle和一位藏区阿姨一同工作,她对此赞不绝口,阿姨为她分担了不少工作。
每周,Estelle都会驾车去县城买新鲜肉类,做地道的法餐,自己做面包,用新鲜现摘的果子做果酱。每天的晚餐都由Estelle亲自制作,光是做饭就要花上两三个小时。
小艾至今对Estelle做的法棍和羊肚菌奶油酱印象深刻,新鲜的食材配合简单的家庭烹饪方法已足够美味。2023年的一次香格里拉之行,让她意外发现了土路民宿,Estelle的故事和经历很快吸引了她,小艾想知道为什么一个法国女人愿意在此长期定居。
每天的晚餐都由Estelle亲自制作 | © 初七Rinascita
和小艾一同入住的还有三位Estelle的朋友,一位青岛姑娘,裸辞后在tulu做义工换宿,用一年时间融入藏区生活,学会了法语;一位驻华外交官夫人,在葡萄酒酿造季节前来短住帮忙;以及一位法国酒商,在德钦寻找合适的酒庄合作。对小艾来说,这实在是难得的相遇,几个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因为对这片土地的好奇聚在一起,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围坐一桌吃饭聊天,几天后又挥手告别,重新走回各自的生活轨迹。
在土路短住的两天,小艾枕着溪水声入眠,在山间的阳光中醒来,房子里时常飘着果酱熬制的清甜味和烤制法棍的香味。即便是一开始想象中有些难以接受的旱厕,小艾也没有过多产生不适,也许身处返璞归真的环境,人对不同生活方式的接受度会自然打开。
Estelle总会告诉客人,这是她的家,不是旅馆 | © 小艾
Estelle总会告诉客人,这是她的家,不是旅馆。她更愿意将客人当成朋友对待。Estelle总是对人充满好奇,她很愿意和客人聊天,“我可以了解到中国的发展,现在的人们如何工作,这让我更多理解我如今扎根的这片土地。”
“这是我的家,不是博物馆,谢绝参观。”在480平的土路民宿门口,Estelle贴出一张告示。民宿被越来越多人知道后,有不了解的游客会不打招呼便进屋参观。Estelle曾被突然闯入的参观者吓一大跳——她早早关上大门,游客从厨房的侧门进入,穿过花园出现在她家里,这让她多少有些困扰。
守着一座原汁原味的藏式小屋,一人两狗相互作伴,在藏区过一种环保的法式生活 | © 飞向彩虹的鱼
Estelle希望土路民宿能为过路游客提供不一样的体验,不只是特色法餐和藏族文化。在她看来,旅行的意义在于遇见不同,“如果一切都是一样的,我们就不需要远行了。在这里,客人可以吃不同的东西,见不同的人,在藏区体验一种法式生活。”
这份对特别的珍视,让Estelle在奔子栏过上理想中简单而丰盈的生活:守着一座原汁原味的藏式小屋,一人两狗相互作伴,在藏区过一种环保的法式生活。她深深扎根于这片异乡土地,让来自两国的文化在自然中交融。
“生活中有很多事情能让人感到愉悦,我想要吃得好,和人愉快地相处,看美丽的风景,没有太多压力。”压力褪去后,生活露出它的本真模样:不过是一日三餐,四季更迭的馈赠,以及人与自然、土地日日夜夜的相互滋养。
文字/吕一含
新媒体编辑/cici
图片/见文中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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