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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行走杭城,随便择一条路,总绕不开西子湖畔的枫光。丹枫叠映着黛瓦,卷起漫天云霞,与湖水的粼粼波光、远山的青黛之色、古寺的浓浓禅意相映成趣。说杭州是江南赏秋的翘楚,怕是一点也不为过。
我在熙熙攘攘的赏枫人群里寻觅老市长苏轼的身影,望眼欲穿,却怎么也找不见。近日翻了两遍苏轼写杭州的诗文,这位两度守杭、熬过五轮秋冬、为西湖写下无数名篇的文豪,竟难以寻到他观赏杭城枫景的踪迹。他在杭期间的诗文里,没有半句描摹西湖枫景;现存两千余首诗作中,写枫的篇章不足十首,且全与杭州无关。这千年的留白,到底藏着怎样的奥秘呢?
苏轼与枫的缘分,起于他踌躇满志的青春岁月。嘉祐四年深秋,二十三岁的苏轼与弟弟苏辙同游楚地,一路踏过湘水烟波,望过苍梧山暮色,写下《竹枝歌》,“枫叶萧萧桂叶碧”“惟有苍苍枫桂林”两句,正是他早期诗作里枫树意象的鲜明印记。
那时的他初入仕途,还没经受过党争的磋磨,却已在楚地山水中触到历史的沉郁。诗里的枫,扎根苍梧山水间,伴着桂叶的碧色,衬着“帝子南游飘不返”的传说,与屈原的幽怨、项王的悲戚缠作一团。那萧萧作响的枫叶,哪里是秋冬之时的闲景,分明是草木无情的见证,以自然的永恒反衬人世的沧桑,让枫色染透了怀古的深沉。
熙宁八年,苏轼在密州任上写下《祭常山回小猎》,“归来红叶满征衣”一句,把狩猎归来时红叶沾衣的场景写得鲜活。此处的“红叶”虽没明指枫叶,但结合北方深秋的物候,再加上苏轼此前对枫的偏爱,大概率就是经霜的枫叶,可见他本就不排斥红叶景致。
元祐年间,他为友人王定国所藏画作题诗《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又写下“丹枫翻鸦伴水宿”的佳句,将丹枫与江景、鸦群相融,勾出一派苍茫悠远的秋意。这些诗作足证,苏轼不是不识丹枫之美,更不是不喜欢以枫入诗,他对枫景的感知敏锐又细腻,只是这份细腻,从未落在杭州的枫影之上。
那么,是北宋时的杭州本无枫景可赏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我曾在一篇小文里提过,比苏轼大两岁、还曾留他在家中住过的郭祥正,就写过“一坞藏深林,枫叶翻蜀锦”的诗句,专门赞三竺道中的枫景。
与苏轼同时代、素有“梅妻鹤子”之称的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多年,他的《秋日湖西晚归舟中书事》里,“丹叶疏分夕照微”一句,正描了西湖夕阳下丹叶疏朗的景致。游余杭洞霄宫后,他又写“碧涧流红叶,青林点白云”。林逋常年在西湖周边游历,笔下的“丹叶”,无疑是杭州秋景的真实写照。
稍晚些的南宋词人卢祖皋,在《木兰花慢·别西湖两诗僧》里更直接写道“正红叶漫山,清泉漱石”,以西湖为背景,勾出漫山红叶与清泉漱石的清幽之景,进一步印证了杭州枫情的繁盛。
再看地理文献的佐证,南宋范成大在绍熙三年(1192年)编纂的地方志《吴郡志》里,明确记载“枫,叶红可爱,吴中多有之”。北宋时的杭州与吴地毗邻,本就处在枫树广泛种植的区域内。
更值得留意的是,苏轼第一次任杭州通判时,曾于熙宁四年十二月,也就是刚到杭州赴任那会儿,与友人李杞同游灵隐寺,写下《游灵隐寺得来诗复用前韵》,诗中“乔松百丈苍髯须”,描的是寺内古木苍郁之景。
如今的灵隐寺仍是杭州枫景胜地,古树名木数不胜数。诸多史料都能证明,西湖之畔、西湖群山之中,北宋时已有枫树生长,只是当年的苏轼,没把它写进诗里。
既然北宋杭州的枫景早已声名在外,为何苏轼偏偏与西湖枫叶失之交臂?答案或许有一半藏在他五年的杭州生涯里。
苏轼两度任职杭州,第一次是熙宁四年(1071年)十一月至熙宁七年(1074年)七月,任通判之职;第二次是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至元祐六年(1091年)正月,出任知州,前后加起来共五年。而杭州枫景的最佳观赏期,恰在每年十一月至十二月上旬,这五年间的关键时段,理论上苏轼有四次机会目睹西湖枫景。可实际情况是,他要么奔波在外,要么忙于政务,始终没能静下心来赏一回枫。
先看第一次任职的三年,苏轼的赏枫季几乎都耗在了出差途中。熙宁四年十一月,他刚到杭州赴任,十二月虽陪友人游了灵隐寺,可那时枫叶也许刚到飘零,他的诗作里,只聚焦灵隐寺的“飞来孤”与“乔木松”。
熙宁五年十一月,苏轼奉命出巡所辖属县,处理刑狱、农事等事务,足迹踏遍富阳、新城、于潜等地,《于潜僧绿筠轩》《新城道中二首》等诗作,便是此行的产物。诗里多写山路竹影、田畴麦浪,可见那时的他,忙着公务勘察,根本没心思留意沿途偶见的枫景。
熙宁六年十一月,他又因公外出,去常州、润州等地办理公务,直到十二月中旬才返回杭州,生生错过了当年的最佳赏枫期。
他在熙宁六年(1073年)七月写的《杭州谢执政启》里说:“湖山如旧,鱼鸟亦怪其衰残;争讼稍稀,吏民习知其迟钝。”寥寥数语,道出了通判任上的忙碌与心力交瘁。那些本该赏枫的秋冬之交,他要么在山间驿道上奔波,要么在县衙公案前操劳,自然也就错过了大麦岭的丹枫、飞来峰的红叶。
第二次任职的两年,苏轼更是把全部精力都投进了西湖治理中。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到任后,他发现西湖已“水浅葑横、如云翳空”,堙塞过半,当即上书朝廷请求疏浚。连着两个月,他奏上《乞度牒开西湖状》《申三省起请开湖六条状》,详细阐述西湖不可废除的五大理由与疏浚方案。元祐五年(1090年)四月,西湖疏浚工程正式开工,九月基本竣工,苏轼将疏浚出的葑泥筑成长堤,便是如今人人皆知的苏堤。
整个工程前后历时半年,耗去他大量心血,他常亲赴现场指挥,从规划设计到施工监管,桩桩件件无不亲力亲为。史料记载他“募兵浚西湖,筑长堤,自南屏抵北山,以通往来”,足见他投入之深。
从元祐四年十一月忙于西湖疏浚的筹备,到元祐五年十一月苏堤刚建成、忙着后续绿化种植与水利配套,苏轼的工作重心始终是杭州的民生事务。翻一翻孔凡礼的《苏轼年谱》便知,这些时段的苏轼,对西湖秋日的枫景,实在是无暇顾及。
更重要的是,第二次任职期间的苏轼,早已历经党争的种种劫难,心境和当年判若两人。在他眼里,百姓的温饱、西湖的传承,远比文人的闲情逸致重要得多。他后来在诗里写道“我在钱塘拓湖渌,大堤士女急昌丰”,字里行间满是对百姓安乐的关切,相比之下,枫景的艳丽,倒成了无关紧要的点缀。
除了时光错过与政务繁忙,苏轼的意象选择偏好,也让西湖枫景少入其诗。我曾见过一则大数据统计,苏轼诗词里出现最多的植物依次是:柳27次,杨18次,梅18次,桃16次,菊12次,荷10次……
苏轼一生跌宕起伏,常与友人赠别,古人赠柳本就寓意不舍;梅花的风骨、菊花的隐逸、荷花的纯洁,又都承载着深厚的文化传统。苏轼写杭城之秋,偏爱桂与菊、山与水,这些意象要么贴合江南的温润特质,要么契合他那时的心境。
两次外放杭州,苏轼总算远离了京城的官场漩涡,西湖山水成了他的心灵慰藉。他以天竺山的桂花寄托友情,写下“愿公采撷纫幽佩,莫遣孤芳老涧边”送给杨元素;写下“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勉励同仁刘景文;写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让西湖的湖光山色成了千古绝唱。这些意象清宁恬淡,能消解他仕途的烦忧。也许在他看来,枫叶红得浓烈,自带萧瑟愁绪,与他借湖山避世的心境格格不入。
从文学传统来看,北宋文人咏秋,多偏爱菊、桂、荷、雁等意象。菊喻高洁,桂寄清愁,荷显风骨,这些意象早已在文学长河里沉淀下丰富内涵,成了文人表达情感的常用载体。而枫叶的意象,虽说唐代有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的名篇,却多聚焦于霜叶的艳丽,尚未形成多元的情感指向。
作为宋代文人的代表,苏轼的诗文创作虽不拘一格,却也受文学传统影响,更倾向于选择那些被赋予深厚文化内涵的意象,来表达复杂心境。枫色于他,或许其意象难以承载他对人生、仕途、历史的深沉思考,故而仅在少数诗作里作为秋景点缀,未曾作过深入描摹。
一生历经宦海沉浮的苏轼,辗转南北,他的秋兴里,装的多是人生迷茫、仕途感慨、历史追思。这些深沉的情感,更易与楚地、淮地苍凉的枫景共鸣,而非杭城温润的枫色。杭州于他,是避世的港湾、疗愈的净土,他只愿用清浅笔墨,写下这里的美好。
如今再踏苏堤,秋风掠过,枫影摇曳,与苏轼当年种下的柳树相映成趣。红与绿叠着西湖的波光,成了千年后的初冬盛景。
我遍赏西湖枫光,念叨着东坡的秋兴,在枫影与诗行的间隙里,似乎读懂了老市长的心境,读懂了政务与闲情的取舍,更读懂了自然与人文的微妙关联。也许最美的相遇,未必需要笔墨留存;有时,留白本身,便是最悠长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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