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雄的月琴声、泸沽湖的女神颂歌、绿春县的长街古宴……这一路,我像翻看一本活着的民族史诗,每一页都跳跃着古老的灵魂。
十二月的云南,阳光依旧带着柔软的暖意。我来到楚雄彝族自治州时,正赶上彝族年狂欢的第一天。
彝人古镇里,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长街宴已在主大道上铺开。空气中,坨坨肉醇厚的肉香和羊汤锅鲜美的蒸汽混杂交织,直往人鼻腔里钻。
我挤在欢腾的人群里,被一位头戴艳丽绣花帕子的彝族大姐热情地拉入席间,面前立刻摆上了一碗自酿的米酒。夕阳西下,广场上毕摩的祈福声刚落,篝火便“轰”地一声燃了起来。
刹那间,不知是谁先弹响了月琴,四面八方的人们,无论相识与否,都笑着拉起手,跳起了整齐又富有力度的左脚舞。火光映照着每一张陶醉的脸庞,舞步声与欢笑声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那是一种无需言语便能相通的情感。
彝族年的序幕就此拉开,也开启了我对云南这片土地上,那些与日月同歌、与山川共舞的奇特节日的探寻之旅。
01 火的史诗
离开楚雄不久,我却以另一种形式重逢了彝族文化中更古老的火之图腾。七月盛夏,我驱车前往武定县。
黄昏时分,罗婺彝寨的阿普笃慕广场上已水泄不通。当彝族祭司毕摩身着传统法衣,以古老钻木之法取得那一簇神圣火种时,周遭所有的喧嚣都静默了。
火把节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其灵魂便在这庄严的仪式中。一位名叫何应贵的非遗传承人告诉我,火是彝家人的魂。
我跟随护送圣火的队伍走向主会场,沿途的村民纷纷用手中的火把引燃圣火。当数丈高的主火把被点燃,夜空瞬间被“万朵莲花开海市,一天星斗下人间”的盛景照亮。
撒松香粉是火把节最动人的习俗之一。火星溅起时,长辈对晚辈洒下的是祝福,青年男女互洒的,则是爱慕的开始。我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一位傈僳族老人笑着牵起我的手,将我拉入打歌的舞圈。头戴银铃的彝族少女与脚踩五彩鞋的傈僳族阿哥同台共舞,不同民族的歌调与舞步在此完美交融,火光中绘就的正是一幅民族团结的动人画卷。
02 山的朝圣
告别火的炽热,我一路向北,去赴一场与神山的约会。农历七月二十五,我抵达泸沽湖畔时,格姆女神山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格外圣洁。
转山节,是摩梭人最隆重的节日,已流传数千年。我跟随盛装的摩梭人沿山路缓缓而行,人们肩扛经幡,手捧祭品,神色虔诚。在女神庙前,大家焚烧松枝,袅袅白烟伴随着低沉的诵经声升向天空。
一位摩梭老人向我讲述格姆女神的传说,说她是美丽勤劳的化身,肉身化为这座高山,永远守护着她的子民。这个传说深深扎根于摩梭人独特的母系文化中,尊崇着女性的伟大。
仪式中,人们将五谷杂粮撒向山野,感谢自然的赐予,祈求丰收。这古老的习俗,源于摩梭人“人与自然是一家”的朴素哲学,是对山川草木最原始的敬畏。
夜幕降临,大落水码头边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人们围成圆圈,跳起古老的甲搓舞,步伐粗犷而整齐,歌声高亢悠扬。我被这纯粹的欢乐感染,加入其中。手拉手,肩并肩,在旋转的舞步中,仿佛能触摸到这个民族敬畏自然、尊重母性的文化脉搏。
03 宴的江河
如果说火把节是垂直向上的精神图腾,转山节是对自然的环形朝圣,那么哈尼族的“十月年”,则是一场沿大地水平铺展的、充满烟火气的盛大欢宴。
深秋时节,我来到红河州绿春县。按照哈尼历法,此时正是新年的开始。这个被称为哈尼族“春节”的节日,核心是一场蔚为壮观的长街古宴。
我从未见过如此长的宴席,数千张桌子连成一条蜿蜒的长龙,从寨头一直延伸到寨尾。桌上摆满了各家拿出的“看家菜”:
1· 哈尼蘸水鸡:鸡肉鲜嫩,蘸水香辣,是宴席的头道风味。
2· 糯米血肠:用新鲜猪血和糯米灌制,蒸熟后软糯咸香。
3· 油炸竹虫:金黄酥脆,是勇敢者才敢挑战的山野珍味。
宴席不仅是美食的展示,更是情感的联结。席间,巡游的队伍踏歌而来,身着各色民族服饰的男女老少,随着乐作舞的节奏欢快起舞。素不相识的游客也被这热情感染,自然地加入队伍,唱着唱着便拉起手,跳起了象征团结的同心圆舞。
长街宴的尽头,几位哈尼族老人唱起了古老的《四季生产调》。朴素的歌词,讲述着何时犁田、何时播种的农耕智慧,带着泥土的温度和千年的回响。年轻人用手机录下这歌声,让古老的智慧乘“云”而上,传向更远的地方。
04 象的礼赞
在滇西南的沧源佤族自治县,我见证了一个更为独特的节日——佤族贡象节。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以亚洲象为主题的节日。
四月的班老乡,节日气氛浓郁。仪式开始,鼓、铓、镲等传统乐器奏出雄浑的节奏。队伍最前方,传统刀舞者手持木刀,以刚健的舞姿开路。
紧随其后的,是三头由众人抬着的、手工制作的“大象”塑像,它们被装扮得色彩斑斓,栩栩如生。浩浩荡荡的游演方队簇拥着“大象”,沿着绿水青山走村串寨。村民们唱起佤族调子,一路高歌,笑声不断。
一位叫王永红的村民告诉我,无论走得多远,过节时大家都会想方设法赶回来。贡象节像一条无形的纽带,将整个村寨,乃至不同民族的人们都紧紧联系在一起。
“接象、敬象、拜象、送象”,这一系列古朴的仪式,源自佤族古老的传说——大象曾是引导他们祖先找到生存家园的恩人与帮手。节日承载的,远不止是民俗的热闹。它深刻体现了佤族“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价值观。
仪式的最后,大家齐聚泼水广场,互相泼洒象征祝福的清水。在千人同心打歌的壮观场面里,我被一位佤族小伙拉入舞圈。清水泼湿了衣衫,欢歌笑语却让心里一片暖洋洋的。
一位不远万里前来参与的英国学者露丝·帕德尔感慨,这个节日为保护大象、促进生态保护注入了鲜活的民族文化活力。
从楚雄到泸沽湖,从绿春到沧源,这一路我参加的,与其说是节日,不如说是各民族与天地对话、与万物共鸣的宏大仪式。
彝族年在火塘边庆祝着与太阳历同步的收获,哈尼十月年在长街宴上铺开大地丰饶的答卷,火把节用烈焰驱散晦暗、点燃希望,转山节用脚步丈量对神山母性的尊崇,贡象节则将对一个物种的感恩升华为生态共生的哲学。
节日是人心的晴雨表,也是文化的体温计。当我最终离开云南,耳畔似乎还回响着月琴的旋律、打歌的鼓点、敬酒的欢歌和女神颂的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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