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江苏省城市足球联赛（简称“苏超”）火出了新高度。多轮比赛不仅场上精彩纷呈，场外围绕赛事的文化现象同样引人注目，引发了全民讨论。江苏各地市之间的关系，是这个盛宴的一道“主菜”。南京放话“比赛第一，友谊第十四”，宿迁与徐州上演“楚汉争霸”，扬州与镇江进行“早茶德比”，苏州和无锡燃起“太湖之争”，连云港与淮安围绕“花果山正统”的身份争论不休……全民玩梗现象，已然超越赛事本身，成为人民群众践行中华文化主体性的生动实践。“为城市而战”的高声背后，“散装江苏”的调侃其实是对多样一体的文化认同与群体归属。
十三市的前世与今生
清康熙六年（1667年），“江苏省”才正式出现在中国行政历史序列，至今不过三百多年，但是江苏之域、之强、之富、之美，由来已久。以今天的省域行政区划为空间基础，历览可知江苏地方有着万年以上的发展过程和文化创造成就。
从文化起源的角度看，江苏早期同时拥有旧石器及细石器文化和狩猎经济形态。淮北地区尤其是“徐连一线”的文化与当今山东鲁南地区的文化系同一根源；苏南地区的文化起源与长江中下游或华南等地同期文化有关。江苏文化起源阶段的区域差异性对江苏近万年的文化发展过程、南北文化的异同和特征都产生了深刻影响。
历史时期，江苏地方多次更改行政区划，使各地市建制沿革、行政区划中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态势。江苏现辖南京、无锡、徐州、常州、苏州、南通、连云港、淮安、盐城、扬州、镇江、泰州、宿迁十三个市。它们作为不同地方的行政中心城市，其历史都有千年以上，然而由它们共同构成的行政区域（省域），时间并不久远。
明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定都应天府（南京），这是在这片土地上第一次出现统一国家的都城，也是以此为中心第一次建立起覆盖全国的行政体系。此后半个世纪内，在南京及江苏开创的明文化被明朝通过行政制度系统及分封诸子和官员委派等不同方式，推广到全国各地，使这片土地为中华文化的发展作出巨大贡献。
明朝设立以南京为中心的中央行政区，明成祖迁都北京后，习称南直隶。南直隶的行政辖域包括今江苏、上海、安徽三省（市）之地，且以南京、苏州、杭州、扬州、徽州等区域重镇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以教育、航海、出版、宗教、戏曲、手工业、绘画书法、园林建筑、陶瓷、茶饮、漆木、玉石、纺织刺绣等多元文化要素构成的“江南文化圈”。这一文化圈代表了中国当时的文化高峰，许多文化成就一直影响到清代甚至当代。南直隶也是今江苏南北第一次出现在同一个行政区域内。
清朝定鼎北京之后，充分认识到“南京为江南根本之地，绾毂十省，应设镇守文武大臣”。顺治二年（1645年），清政府改明南直隶为“江南省”，应天府改称“江宁府”。顺治四年（1647年），派驻总督于江宁，统辖江南、江西、河南三省军政，并建督署于今南京市长江路“总统府”。后划出河南省，总督仍统江南、江西二省。
康熙六年（1667年），“江南省”划分为江苏省和安徽省。在当时，驻守南京的总督行政地位仅次于首都北京所在的“直隶总督”，经济上更是占据首要地位。
民国时期，江苏是国家政治中心之所在，虽然省会在政治时局和战争波及影响下几经变迁，但各个城市的崛起与竞争一直伴随着江苏地域经济的发展。
从历史地理和地域文化视角观察，江苏的每座城市都拥有独到的区位优势和千年以上的发展历程，并且形成了各自的地方性文化成就和个性，它们又共同塑造了江苏文化的不同板块及整体风貌，展现了江苏文化的丰富多彩和人文荟萃。
一体化还是多样化
自然地理背景是区域文化诞生的基础，地方文化依托于地理空间。
由于大江、大河、大湖、大海的阻隔，历史上的江苏以横贯全省的长江和淮河为界，大致可分为苏南（南京、苏州、无锡、常州和镇江），苏中（扬州、泰州和南通），苏北（徐州、连云港、宿迁、淮安和盐城）三大板块。苏南的江南文化、苏中的江淮风情与苏北的中原特质交织，造就了江苏多元的气质。
从自然及人文地理学、历史学、文化遗产学等角度审视江苏的行政区划历史文化可以将其划分为吴文化（苏州、无锡、常州为主）、金陵文化（南京、镇江为主）、徐汉文化（徐州、宿迁为主）、淮扬文化（扬州、淮安为主）以及海洋文化（连云港、盐城、南通为主）。
依据相关资料分析，江苏的地方文化还可以划分为大运河文化、淮河文化、太湖文化、长江文化等区系，同一座城市有可能在不同的区系中占有不同的地位，这正体现了文化具有丰富性、复杂性、多样性的特征。
江苏地方文化在发展过程中，还受到荆楚文化、中原文化、齐鲁文化、徽文化、海派文化等影响，进一步促进了多元与融合。
江苏南部太湖平原独具特色的吴文化圈，起源于历史悠久的上古吴越文化，宁镇地区则地处荆楚文化与吴文化交锋处，文化面貌与影响范围、文化区位与距离衰减都有关系，故有“吴头楚尾”的说法；北部的徐海地区西近中原、北邻齐鲁，受中原文化、齐鲁文化影响大；江淮居其中，具有过渡性与南北兼容的特点。此外，自明清以来，随着徽商的崛起，江苏的江南、淮南地区，受到徽文化的影响较深。近代以来，以上海为中心的海派文化对江苏影响较大。
江苏地方文化与多元文化之间相互交流、相互补充，并在这个过程中，既保持了各自特色，又孕育出新的文化因素、新的文化特征。
行政地理背景、人口大规模迁徙、文化传统积淀、宗教维系、语言和饮食习惯等，也同样影响着地方文化的形成、盈缩和强弱。
南京的都城文化与南京汇通东西、地接南北、“拥江达海”的地缘优势以及“龙盘虎踞”的山水形胜是分不开的。同时，南京作为移民城市，“移民文化”也赋予了南京开放兼容的文化性格。
独具特色的无锡民族工商文化，萌蘖于吴文化“经世致用”思想的深厚基因，发端于明清以来传统手工业生产贸易的商品经济土壤，生长于洋务运动肇始的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之时。
徐州作为战略要地，是两汉文化的起源地和集萃地。在西汉时期，儒学研究在这里被推到了一个新的学术高度。
吴文化奠定了常州的文化根基，与清代从事今文经学研究的“常州学派”颇具渊源。
苏州以“水乡文化”最让人称道。水街相依、窄巷深弄的环境深深影响着苏州人的生产、生活，孕育着这里江南水乡的气韵，并生发出多种样态的苏州特色文化创造。
南通文化上最突出的成就是清末状元张謇带动的一系列近代化运动，将南通打造成了“中国近代第一城”。
连云港古称海州，靠海的地理区位和沧海桑田的变迁孕育出山海灵气，既体现在“金猴奋起千钧棒”的意象中，也融入到城市敢于突破、善于创新的品格中。
淮安自古一直处于漕粮中转的核心位置，进而形成了独特的漕运文化。
盐城，坐拥江苏最广海域、最长海岸线、最大沿海滩涂，海盐的咸鲜滋味深深镌刻进城市的文化肌理中。盐溶于水，不改其味，恰似盐城这座城市，正在书写人水和谐的新篇章。
地处长江与运河交汇地的扬州，自古以来就是交通、商业、教育与学术研究的重镇，其“饮食文化”最能代表中国儒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传统。
镇江这座古称润州的枢纽之城，有着江河要津的区位优势。江水与运河千年交汇，既酿就了香醋的醇美，也滋养了津渡文化的繁盛。
泰州最独特的文化创造当数明清时期的重要思想流派之一“泰州学派”。不少学者认为晚明社会所出现的思想解放潮流就与泰州学派有关。
宿迁坐拥洪泽湖、骆马湖两大名湖，有隋通济渠、元代运河、清中河三条运河流经，萌发了宿迁的治水文化。
从本质上来说，以行政区划为范围的江苏地方文化，是当代人“建构”出来的，对于理解江苏的总体面貌似乎有割裂之嫌，有必要在江苏历史文化发展的历史性、空间性和结构性层面，总体分析江苏地方文化的生成与发展、多样共生特色及其对中华文化的贡献。
分合相宜 气韵相连
今天，我们再来审视“散装江苏”，其实可以认定，这里纵横阡陌的大江、大河、大湖、大海共同塑造了江苏分合相宜、气韵相连、古今承续、包含多样的气质。
大江：璀璨的长江文化明珠
横向穿越的长江在江苏境内绵延433公里，流经南京、镇江、扬州、泰州、常州、无锡、苏州、南通8市，沿线长江文化积淀深厚，文化类型丰富，文化价值重大，承载着中华民族的灿烂文明，具有独特的文明标识性和文化标志性，是长江文化最具代表性的节段之一。
长江文化是基于“长江”这一自然地理与区位优势所形成的新时期的区域文化，在地理上涵盖了长江流域及其支流的全部区域，江苏地区的太湖文化区与江淮文化区全部被包含其中。长江文化这一概念的出现是伴随着国家统一、民族独立与新时期对长江的开发所形成的文化认知，与一般区域性文化相比，代表了一种由局部走向融合的整体性、特立包容的自觉性，以及兼收并蓄的开放性。
在近代，长江流域以南通为首，率先完成了一系列近代化建设，而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革命根据地也多设置在长江流域。此外，新中国成立后，长江流域建立起的一座座伟大工程，标志着中华民族的复兴与崛起。而在改革开放时期，长江流域也是经济变革与对外开放的前哨堡垒。
长江文化江苏段的内涵随着历史进程而不断变化发展，先后体现为传统文化、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建设与改革开放文化。这些文化因素共同作用，使江苏成为长江文化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大海：悠久的海上丝绸之路
江苏海岸线达954公里，通江达海，海洋文化特质明显，南京、扬州、张家港、太仓、南通、连云港等城市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城市。
南京的石头城遗址、明故宫遗址、龙江宝船厂遗址、浡泥国王墓、郑和墓等；苏州太仓樊村泾元代遗址、张家港黄泗浦遗址、刘家港、浏河天妃宫、海运仓遗址；扬州的扬州城遗址、普哈丁墓、仙鹤寺、大明寺、广陵王刘荆墓；南通的掘港国清寺遗址、如皋运盐河等；连云港封土石室墓、东连岛东海琅琊郡界域刻石等古城遗址、寺庙遗址、墓葬遗迹、船厂遗址、港口遗址等，都是江苏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成果。
此外，还有大宗陶瓷器、金银器、铜镜、玻璃器、书画、碑刻、玉器、琥珀、贝壳、象牙制品、钱币、沉船遗存、陶俑、玺印等文物作为例证，支撑江苏海上丝绸之路申遗工作的不断深入和夯实。
江苏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特质与江苏特定的地理环境有关，根植于千年以来江苏区域的经济条件和社会政治结构，其因海洋开发利用而引导的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和发展，也随着经济、政治、文化的发展变化而不断变化。
大河：独特的运河文化长廊
大运河江苏段全长约700公里，流经徐州、宿迁、淮安、扬州、镇江、常州、无锡、苏州8市，连通长江、淮河两大东西向河流及太湖等湖泊，相关河流及运河支线还涉及南京、泰州、南通、盐城、连云港等城市，构成了江苏最重要的交通空间和文化体系。
大运河促进了江苏交通、城市、工商和文化教育的发展，加强了江苏的南北交流，将江苏的楚汉文化、淮扬文化、江海文化、吴文化、海洋文化等传统地方文化联为一体，形成了包容多样、和而不同的江苏运河文化长廊。
大湖：诗意的千年水文化
全国五大淡水湖中，江苏拥有太湖与洪泽湖，此外还有大小湖泊290多个，这些不仅是江苏自然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江苏区域人类生活、文化融合和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撑。
太湖周围的无锡、常州、宜兴和苏州，自古物资丰富，交通便利，不仅衍生出“苏湖熟，天下足”的名声，更组成了包括诗词、民俗、宗族等在内的“环太湖文化圈”。
洪泽湖滋养淮安和宿迁，为江淮地区的农业开发带来源源不断的水资源，深刻塑造了苏北地区的水文化。
这些大大小小的湖泊，调节河川径流，支持农业灌溉，不仅哺育了江苏大地上的生命，也滋养了江苏地方文化持续发展。
一方水土万年育，在江苏这片土地上，不同文化和文明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最终实现美美与共，这也是“散装江苏”形散神不散的奥秘所在。
（作者贺云翱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所长；陈思妙系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世界遗产部主任、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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