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春上,我背着行囊从丽江古城到拉市海,是奔茶马古道而来。纵目远眺,一条山溪从玉龙雪山飞流而下,又顺茶马古道潺潺流淌,一直流过拉市海边的纳西族村寨。碧水、蓝天、古道、静湖、绿草、野花……真的好美,顿然间,我醉了。
百闻不如一见,此话不虚。拉市海,既非“市”,也非“海”,现实完全颠覆了我望文生义的想象。朋友笑着解释道,“拉市”是古纳西语的音译,“拉”为荒坝,“市”为新,合之意为新的荒坝,可想而知昔日之荒凉。而“海”为坝中的一片水域,纳西人把稍大的湖称为“海”,故此地就成了“拉市海”。而今“荒坝”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以“湿地”命名的自然保护区。湖依旧在,拉市海湖畔环绕着绿野花海,成了人们休闲旅游的好景致。
拉市海是一片“傲娇”的高原湖泊。如镜的湖面倒映着玉龙雪山,雪山伴着清澈溪水,溪水伴着茶马古道,古道伴着纳西村寨,似乎都挽起了臂膀,在向我倾吐古老的童话。我站在古道边,耳畔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那蹄声不紧也不慢,是细碎马蹄与凸凹不平石板路碰撞所产生的声响。随之,一队“现代派”马帮,像一字长蛇阵远远地“摆”过来。大约十几匹马的样子,坐骑上多为时尚男女,大都戴有遮阳帽,衣着也是五花八门,每匹马前都有位身着纳西人服饰,牵着缰绳的马夫。我不禁哑然失笑,马背上的游客是在坐享茶马古道的惬意吗?可知否,当年多少人倒在了那条坎坷的茶马古道上?
我眼前的茶马古道在向前延伸,延伸到一个遥远的年代和一个遥远的地方。说其遥远,可追溯远到唐宋,近至民国时期的一条古道。这是汉藏民间以茶叶和马匹为主要交易物,以马匹为运输工具的茶马古道,分为滇藏道、川藏道和青藏道三大主线。拉市海当属滇藏线上的茶马古道。古道以云南西双版纳或普洱为起点,经大理、丽江、中甸、德钦,到西藏邦达、昌都、拉萨,再经江孜、亚东,分别到缅甸、尼泊尔,终点为印度。应当说,这是一条世界上最高,也最险峻的古道了。
二
当初在香格里拉,我听藏族女孩次仁央宗讲述过滇藏线上茶马古道的故事。上世纪四十年代,她爷爷还不到二十岁,常常为往来于滇藏茶马古道上的马帮所吸引。马帮一队队从寨前走过,来来往往驮得都是稀罕物,看得寨里人直眼馋。几个年轻人一商量也组织起一支马帮队去赚钱。走之前,他们先到丽江、大理去收购茶、盐、布匹和粉丝。一过完藏历新年,爷爷他们就驮着货从寨子出发了。
马帮沿着前人走过的茶马古道艰难地行走着。这条古道绵亘在滇藏山地,途经地大都为高山峡谷和急流险滩,海拔也很高。马帮穿梭在青藏高原之间,古道多为两尺多宽,甚至更窄,随处是断崖绝壁。要知道从香格里拉到拉萨足有一千五百多公里,一路冰封雪域,羊肠小道,马帮面临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死考验。他们踏着积雪,顶着酷寒,在空气稀薄的青藏高原跋涉。马帮向前走着走着,就有人或马匹訇然倒在路边,盐巴和茶叶撒落了一地。遇到坏天气,一旦遇到雪崩,那就是一场大劫难,在大山里一困就是十几天,整个马帮都陷入到绝望之中。这还只是天灾,若遇人祸,碰到劫匪,没有手中的猎枪,就只有束手就擒了。
“我爷爷他们好不容易捱到走进拉萨的那一天,顾不上休息,就急着将千辛万苦运来的货物卸掉,还没顾喘上一口气,就忙着到八角街去采购当地的特产和药材了。”次仁央宗那天在车上,若有所思地说,“偶然也会跑一趟印度、尼泊尔,去交换内地稀罕的东西,搭在回程的马背上。”
我听入了迷,还想接着听下去。她却嘎然打住,说:“哎呀,不说了,那都是旧社会的事,说出来都是泪。”她指着眼前的国道214线说,“你看如今的滇藏公路多气派,很多地段都是沿着茶马古道修建的,开车到拉萨只要三十个小时,再也不用像马帮走古道,一去就花上三个多月了。”
“兄弟,要不要骑会儿马,在茶马古道上走一走?”“现代派”马帮从我身边擦过时,有位牵缰绳的纳西族小伙子冲我笑着说。我的思绪被打断了,抬起头也回以一笑,说:“谢谢了,只是你们的马帮太奢华了,我怕找不到感觉。”
小伙子会意地点了点头,摆摆手说:“不过来寻开心嘛,那就后会有期喽。”
我挥手致意,从小伙子的背影中,仿佛也看到了次仁央宗爷爷的背影,心说那位当年的小伙儿何尝有过今天这般幸运啊。一个又一个春秋冬夏,马帮将大部分时间耗在了茶马古道上,路途遥远不算,还要渡过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拉萨河、雅鲁藏布江,还要翻越过好多座五千公尺以上的雪峰。一去花上三个多月,一回又花上三个多月,这大半年就过去了。回到香格里拉,行程还不算终结。为了卖个好价钱,他们会把货物再拉到云南的主要城市去销售,再把家乡需要的货物带回来。这一个轮回,就是一次生死劫啊。
我沿着那条茶马古道行走,一路绿荫遮地、溪水叮咚、花蕊馨香,那条石板路,也被马蹄踏得光溜溜的,空留下岁月的梦痕,还有那怀旧的马蹄声。
三
我走进小溪边的纳西人村寨,不禁美到叹为观止。一户户独立的小院木屋,飞檐雅趣,像灵气十足的昂头仙鹤;清一色的木土结构,门楼高挑,随处可见精巧的木刻雕花。但见水绕寨前屋后,汩汩有声,花攀村头巷尾,芬芳沁心,我陡然有种步入仙境的感觉。
顶着湖蓝色头帕的纳西族大妈正蹲在溪边漂洗衣服,见我过来,就停下手中的活计,冲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我注意到她脸色黝黑,布满细细的皱纹,犹如小溪被微风吹起的层层涟漪。她那蓝白相间的服饰,长袖、宽腰和襟边的彩绣都成了水中的倒影。大妈得知我想去纳西人家坐坐,就指着临街那户人家说:“去和姓大伯家吧,他院子摆弄得美着呢。”
我走进敞开大门的院落,视野一下子有了纵深感。好大一套四合院,十多间大屋,一色的木结构,朝南的正房略高,面对着照壁,东西厢房略低,间有宽长的外廊,偌大院落挂满红灯笼,盛开着樱花,满眼花草和果木,有园圃,也有盆景。和大伯独坐在外廊喝碗茶,听鸟语,闻花香,好个惬意。
兴许是习以为常了,看到我这个不速之客,和大伯并未显露诧异之色,而是起身从屋里端出水果让我品尝,说是自家产的。我四顾这么多间屋子,想必一定是大户人家了。一问,却只是个四口之家。他告诉我,儿子在拉市海做导游,儿媳带着孩子去了集市。我好奇地问,是那种带马帮队的导游吗?他点了点头说:“是的,每天都从寨前的茶马古道上经过。”我马上联想到那位牵着马缰绳的小伙子了,从他开朗的笑容中,我分明看到了纳西人那满满的幸福感。
我问,您养这么多花,卖吗?他说,一盆不卖,只为观赏。我说,您房子好多呀。他说,全寨百十户人家都是这个样子的,说完还自豪地补充一句,“我过得比你们城里人好着呢。”
一句话说得我醍醐灌顶,这话的确不虚,纳西人好幸福,大都市的豪宅也难以与纳西人家相媲美啊。我来到拉市海,久居都市森林,那片浮躁的云,都一股脑让这里的微风吹走了。拉市海的天真蓝,我吸上一口清新的负离子空气,顿觉身心俱爽,情趣盎然。
我一出纳西村寨,又一支“现代派”马帮驮着欢笑,踏着石板,响着铃声,朝这边走来。每匹马的前方,依然有位牵缰绳的小伙子。他们中间可有和大伯的儿子?我目送着马帮队的人们惬意地从我身边穿过,纳西族老伯那自豪的话语仍在我的耳畔萦绕。
我蓦然回首,玉龙雪山下,山涧溪水边,那条茶马古道,曲曲弯弯,从遥远岁月走到了今天,早已不见了那血和泪的梦魇,取而代之的是鸟语花香的欢快。我看到了,茶马古道上的纳西人伴着诗意的风景,过着诗意的生活,快乐并幸福着,走进了一个充满诗意的新时代。
来源:北京号
作者:剑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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