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停雨的午后,我和两位文友从小东关进来,一路抚摸过沿街的旧房与废墟,且拍且叹。转到交叉口大十字街时,天又下起了小雨,与我们相对凝视的,是沉浸在烟雾里的老邓县百货大楼。
除了雨雾纷然,十字街空落得像乡村经年的场坊。大楼正门上竖排的六个大字,邓县百货商店,仍然清晰而端庄的存在着,像是带有穿越时光的充沛能量,没有脱皮没有褪色,只透露着半个世纪前的赢家神情。五十年前的这座楼宇,曾经有不可一世的轩昂气势,来十字街赶集的人,不管逢集背集,都挤得像一条喧哗潮涌的河。
据传,十字街是明洪武年间孔贤复邓时,站在古塔残墟旁选取旧城的最高地段,由此划定了延伸四街的中心布局。从那时起,邓县便有了城市框架的雏形,扎下了城的根。从这里延伸出了小东关小西关,从南桥店到丁字口穿越南北的古城路,一起拼构成富有八卦玄意的古街地图。十字街是怎样迈过明清两代,来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史载不详,且无民间传说。
真正让十字街火起来的,是一座商业大楼的兴建。我们这代人知道的百货大楼,是老邓县的地标建筑,是定义老邓县能开枝散叶的根脉。在上世纪的一九七二年,这里建起三层百货楼后,即放出大招,要招知识青年当营业员,要求学历初生毕业。那时代的营业员不只是站柜台卖商品的,而是手握物资在供应不足,商品短缺时的支配权。有打油诗:章子疙瘩营业员,外加一个方向盘。会计出纳类的管钱者与站柜台的营业员,都有资源支配权的优越感。为什么还有方向盘呢,因为那年代没人见过汽车长啥样,如果乡村开来一部车,人们会倾村来围观,有萌娃掐一把青草来喂汽车,萌语是不吃草咋跑呢。在此语境下,百货大楼招营业员就成了爆棚城乡的泼天流量池。谁家妮娃招进去就一步登天了,没招上的只能多来几回回,偶尔称半斤青疙瘩盐,看看明星样的营业员们,只恨今世无缘,但愿来生如愿。
与百货大楼相对应的老邓县商业境况,还有十字街东南角的蔬菜公司,西南角大楼招牌是中国百货公司,为人民服务的标语至今仍在,是最有年代感的语境。那时老邓县有商业局,供销社。商业局下设十几家国营公司门店,布店,百货五金家电,糖烟酒与食堂,照相馆和澡堂,都散落在城市街道上。供销社与商业局是平级单位,主要经营化肥种子农药,日杂和各类农用物资。那时的私营个体户是个缺席者,还压在资本主义尾巴的冰层里,谁想卖个花卷白蒸馍或死猪娃肉,都会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重者挂牌游街批斗,再踏上一只脚,叫你一辈子不得翻身。那时的经济状态不是晚秋样的萧条,而是严冬季的雪盖冰封。这种种原因促成了三层百货大楼一经横空出世,就轰动了城乡。乡里人来一半为购物,一半为开个眼界,看看大楼有多大,柜台上有啥稀罕的便宜货,好购回家向村邻们炫耀。村邻里不管谁进了城,回来就有人拦到村路上问,你去百货大楼了没?去了。真拽呀!你咋没去哩,真是老鳖一到家了。
虽然轰轰烈烈地建楼兴商,也抹不掉那时经济状态的低迷萧瑟。那时吃商品粮的工作人员,每月二三十块钱,临时工十七八块,就光棍得不得了了。农民的钱是从鸡屁股里掏的,当养鸡也成了资本主义尾巴,就靠挖个草药,卖个红著萝卜换个十块八块,就是一家几口人全年的吃穿用度。他们可以少吃盐,不吃油,一年到头过春节才吃一顿肉,饺子馅里剁的是油条渣,偏远的村庄刚跳出吃草根树皮的年代,虽然现在锅里粮,但也是一半糠菜一半粮,很少有吃饱饭的人家。城边蔬菜队的菜民卖菜收入较多,能在炒菜时放起盐,碗里有油星,身上有囫囵衣,还能买个洗发济和搽脸膏,遇到结婚喜事还能拍个纪念照。那时候没有手机自拍,没有索尼和傻瓜相机,掏五毛钱就请来照相馆里人,以百货大楼为背景墙,拍一张潮流结婚照。
贫困年代,这里也有上不了台面的事由,有个乡下老太带三块钱来买东西,在举钱上交时,被人抢走。老人回村后一病不起,半年后去世。那年代的三块钱能比现在多少钱,无法推算,能要走一个老人的命,却是真的。这件隐于小城皱折里的痛感故事,只是极小概率,而拍结婚照的爆闻,才能随大楼的热度传到周边几县,新野镇平内乡都知道邓州有座百货大楼,在离天一丈八的塔院不远。时光很快来到八十年代,历史这条船渡过了漫漫水湾,也完成了一回天翻地覆的华丽转身。忽一日,大楼门前有乡里货郎担把挑子放下,次日不见挑走。接着是油茶,花喜蛋,豆腐,甜小曲,糖陀螺,油炸菜角,玩猴的,套圈儿的,拉胡戏儿唱曲的,一时间泡沫样涌来。每当太阳初升的早晨,小东关小西关的铺板门次第打开,并卸下码到门外,铁锁鼻与铺板门碰出的节奏特别爽落。老街的热闹从东关的小磨油坊开启,芝麻在大铁锅里翻炒出的焦香,带着善意的攻击溜过磨角楼袭来,与豆腐挑子上的豆腥气,纠缠出的杂香,弥漫了整个十字街。但是,来购物的大股人流还是奔进大楼,有去选自己想要的货,也有去刷存在感的。大楼依然沉立在地摊与人流里,炫着鹤立鸡群般的伟岸豪迈。因为大楼里任何一节柜台,都比门外地摊店铺的货全。还因为她身上贴的国营公司标签,那是取胜并超越所有小贩的金牌。
周边的小商贩,泡沫状的围到大楼磨角处,呈扇面摆开。尺把高的屋檐下,门坎上,各家掌柜也把货物码齐了,百忙中撩一眼拥挤的人群,就知道今日的财运有多好。从十字街往北拐的布店,挂出了红绿绸缎和棉布,戏坊一样鲜艳醒目的布匹,为大街刷了层艳彩。往西拐是小西关,有铁匠铺,铲子镢头镰刀,大到犁地的铧,独柄的铁锅,小到针头线脑。门店后边即是做坊,终日响着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再往西是回民的清真饭铺,由小西关原居民在经营,几代人熬出来的老字号,纷纷打出了老招牌。这一切生机,都与百货大楼共沐一缕晨光,同送一轮月落,也同时结束忙碌的一天,不为人知的是,小门店小地摊们,正在无声宣布,私营经济已与国营公司可以同台共舞了。
八十年代再往后拉,新时期的景象,犹似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明代划定的十字街根脉,往四面漫延起的个体商家,在半年内就速成起有千百户,热量也达到了千百度。打开了木质铺板门,私营经济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曾经是一楼能抵百家店,现在是万店齐对百货楼,并以强劲态势直逼大楼退出商业历史舞台。三层的磨角楼,终是低估了小商小贩的生猛,并觉知到小觑个体商户的眼,游历太过慢长。自豪的百货大楼,不再是众商铺中独领风骚的唯一,因居高临下的公字底气,长期独家经营形成的闭环,已把自我封闭其中。她像个老人,到了不能大吃大喝,也没有新陈代谢的循环活力,最后挨过了基础代谢后,再也没有能耐与活力四射的私营相抗衡了。当万家灯火齐放于改革开放的城市上空,便宣告了百货大楼无路可走的惨淡现实,一句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浩叹后,即落漠于万般寂寥中。
当我们站到百货大楼前,细数如今的容颜,她素淡得像一位历尽芳韵韶华,卸下了粉妆的老妇人。还能看到楼体上刻着: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但是,又一度颠覆意味的壮举闪了回来,大楼在时代洪流里成了流离的过客,正在沉默中经历新旧兴衰的轮回。从楼体砖缝里渗出的,是多年未消散的故城烟火,一切神话都成了从前,成了孤独的存在。极像马尔克斯写在《百年孤独》里的羊皮书,当发现马孔多村庄的命运图境时,家族已走进终极的闭环里。
当下,城市欲意挽留这座大楼的,不是商业思维,而是以邓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人文温度,回首老邓县时的古典婉约。城市新境纵是高楼如林,也不能忘记百货大楼曾经承载过的古城过往,这是修缮大楼的美好初衷,也是慈爱的高维表达。眼前的钢管与木板交叉的脚手架,团团围于大楼周身,在深秋的细雨里,呈以温存的托举。
这位来自老邓县的母仪般厚重慈祥的老人,正在期待刷新更美的未来,与时代圆满相握。
作者:张天敏,鲁迅文学院作家班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邓州市作协主席,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最新出版六十万字长篇小说《张仲景传》。小说集《半醒》,散文集《流年》《逝梦的河》,发表出版作品近五百万字,全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其个人资料由中国作协编入百度百科,并录入《中国作家词典》《河南作家词典》《南阳文化名人》《南阳文化丛书》《南阳作家群》。
声明:此文转载自网络,旨在展现邓州深厚的历史底蕴与独特的文化魅力。谨此向作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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