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陶然亭公园的北门那片被蝉鸣揉碎的喧闹市声,绕过几处载歌载舞、笑语喧阗的广场,循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寂,向北侧那座隐在绿荫里的很是不起眼小山丘走去。暑热在这里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竹筛细细滤过,褪去了正午的灼烈,变得稀薄而温凉;蝉鸣也似被晨露浸润过,少了几分聒噪,多了几分悠远;连阳光都化成了碎金,透过枝叶的缝隙,在青砖小径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眼前的石阶蜿蜒,像一条藏在光阴里的绸带,牵引着脚步,也牵引着时光,一步步,一寸寸,真的像是要将人从喧嚣的当下,缓缓退回到某个被岁月早已遗忘的角落。及至丘顶,一片青砖灰瓦的院落便如沉睡的老者般静默横陈,飞檐翘角藏着古意,门楣上那块黝黑的横匾静静悬着,“窑台”二字遒劲古朴,似在低声诉说着过往的沧桑。
这里,便是陶然亭的深处,藏着老北京烟火记忆的窑台了。
择了院中廊下的一处座位静静地坐下。木桌木椅皆是粗朴厚重的老物件,桌面被岁月的手掌磨出了温润的光泽,椅角的纹路里藏着无数游人的温度,连空气中都浮动着木质与时光交融的淡淡清香。点一壶寻常的茉莉香片,沸水冲入壶中,茶叶便在瓷盏里缓缓舒展,像一群苏醒的绿蝶,在热水中轻舞;热气袅袅升腾,在午后斜射的光柱里凝成一缕缕银丝,慢悠悠地散入周遭清寂的空气,连带着茉莉的甜香,也便在庭院里漫溢开来。
院子不是太大,四围游廊将正房、厢房轻轻勾连,像一双温柔的手臂,围出一方隔绝尘嚣的天地。正中那方石台上,静静供着一块“绳纹砖”。砖体扭曲变形,表面凝结着过火的焦痕,边缘带着过住岁月的磕碰,像一句沉默了千年的箴言,又像一枚被时光烙刻的印章。它自明代的窑火中诞生,或许更早,在唐代的炊烟里呼吸,是这片土地最初的记忆,是“窑台”之名最确凿的铁证。指尖虚虚拂过那粗糙的、印着绳纹曲道的表面,触到的已不是冰冷的砖石,而是一段被烈火焚烧又被时光凝固的岁月,是一声穿越千年的叹息。
脑海中的思绪便顺着这缕茶香,不由得飘散开去。清人《宸垣识略》里的字句陡然变得鲜活起来:“坡垄高下,蒲渚参差,都人士登眺往往而集焉。”那时的这里,该是怎样一番野趣盎然的光景?没有如今这般精致规整的庭院,只有废弛的窑厂遗址,断壁残垣间爬满野草,坡径迂回曲折,藏着自然的意趣。
老北京人常说在夏日时分,常见一然布衣百姓搭起简陋的凉棚,芦箔遮阳,竹席铺地,陈设着粗砂陶制的茶具,茶碗边缘带着手工的粗粝。穿葛衣的文人雅士在此临风品茗,谈诗论画;布衣短打的平民老者在此对弈闲坐,闲话桑麻;甚至连孩童都围着茶摊奔跑,追逐着掠过水面的蜻蜓。任凭“溪风吹面蹙晴澜”,那风里,混着陶然亭湖水的湿润潮气,混着岸边芦苇的清冽芬芳,混着坡上野草的青涩气息,或许还有远处鸭群搅动水滩的淡淡泥腥味儿。
个人理解的所谓“清风徐来,溽暑顿消”,该是一种全然依赖自然的清凉,一种不饰雕琢的质朴,一种浸润在市井烟火里的消夏之乐,恰是金受申老先生笔下“矮矮的几间土房,支着芦箔的天棚”的“野茶馆”本色。眼所见,是天际悠悠游走的白云,是水面随风摇曳的蒲苇;耳所听,是蛙鼓阵阵的欢腾,是蛩吟声声的细碎,是茶客闲谈的笑语;心中所念,无非年成的丰歉,桑麻的荣枯,日子的冷暖。那份闲逸,是浸润在烟火里的从容,与眼前这修缮一新、规整雅致的庭院相比,气息已是迥然不同。只不过如今的这份清雅里少了几分野趣,精致中又缺了几分人间烟火。
那些民俗的传说,又为这古台添了几分诡谲又亲切的烟火气。那殿内供奉的火神,传说竟是个脸上没有胡须的年轻人,因救驾有功却被烈火焚烧,英魂在此安息;又说后世和尚们怕神祇显灵怪罪,才不得不悄悄为他画上了胡须,借以遮掩这份“不敬”。这些离奇的故事,荒诞不经,却透着老北京人独有的顽皮与通透。他们将对神明的敬畏与市井的调侃巧妙融合,将冰冷的神祇赋予鲜活的人的际遇,将遥远的传说织进日常的闲谈。
于是,这高台、这庙宇,从此以后便不再是束之高阁的古迹,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符号,而成了街谈巷议里的趣闻,成了生活中一个活生生的部分。那时的热闹,是融在茶汤里的,是浸在笑语里的,是裹在晚风里的,与今日游人怀揣“访古”之幽情而来的心境,又自迥异。今日的我们是带着敬意的旁观者,而那时的人们,却是与这片土地、这座古台共生的参与者。
脑海中忽然想到一首旧京竹枝词里的感叹:“劫火前朝冷,荒台此日游……台边拾残瓦,不尽古来愁。”这愁绪,是古今凭吊者面对残垣断壁时共有的喟叹,是时光流逝、物是人非的怅惘,是历史沧桑、繁华落尽的感伤。所幸,这“愁”并未持续到底。一九八五年的那次重修,像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将窑台从历史的尘埃中轻轻扶起,让它得以旧貌新颜。三十八万元的“巨资”,在当年的岁月里是沉甸甸的投入,换来了这三合院的规整格局,换来了飞檐的重新挺立,换来了古台的再度呼吸。
再想起初开放时,广大游人至此,在凭吊了陶然亭的文人遗韵、高石墓的革命悲歌,或泛舟于疏浚后碧波荡漾的东西湖后,再登此台,于这清幽小院中沏上一壶香片,慢慢的看热气氤氲,慢慢的听风声穿廊,那“其乐融融”里,定然饱含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一种久别重逢的欣慰,一种对历史遗存重获新生的感动。
然而,新时代的大洪流,终究如潮水般漫过了这小小的山丘,不曾为谁停留。记得资料里那句淡淡的“后来,窑台茶馆市场化了,早已与市场经济挂钩,据说进去还要单收费,成了一个名副其实高消费的场所”,像一粒猝不及防的石子,投入我此刻宁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微澜,久久不散。
我抬眼环顾这清雅的院落,青瓦依旧,廊柱如新,茶香依旧袅袅,试图从这静谧安然的景致中,分辨出那所谓“高消费”的影子。它或许隐藏在茶单上那些印着名贵字样的茶品价码里,或许潜伏在“单收费”那道无形的门槛之后,或许就藏在服务员客气却疏离的语气里。它让这处本属于“平民之避暑佳地”的“野茶馆”,悄然变换了身份。从一个敞开怀抱的公共空间,变成了一处需要付费准入的消费场所;从一种人人可享的日常闲情,变成了一种带有阶层印记的体验。
当然,这一切似乎也无可过名的指责。毕竟,古建的日常修缮与维护需要源源不断的资财,历史的遗存也需在当下的规则里寻得存续的方式,在市场的浪潮中找到立足之地。只是,那“荆条花障上生着牵牛花,砌土为桌凳,砂包的茶壶、黄沙的茶碗,沏出紫黑色的浓苦茶”的那份“野”趣,那份带着泥土气息的粗粝与鲜活;那与乡村野老闲话桑麻、与市井百姓共话家常的那份“土”味,那份从不加修饰的亲切与自在,终究是如指间的沙,渐行渐远,似乎再也寻不回了。它从一种融入日常的、属于平民的生活方式,彻底地变成了一种需要付费体验的、带有文化符号性质的消费行为;从一段活着的历史,彻底地变成了一件被陈列的展品。
桌上壶中的茶汤渐渐凉了,续上滚烫的热水,茶叶再度舒展,又是一阵清香扑鼻而来,只是这缕香气里,瞬间似乎就多了几分时光的微凉。夕阳的余晖渐渐西斜,为西侧山丘上那座“窑台映雪”的圆亭勾勒出一道金边,金光闪闪,与这窑台遥遥相对,一东一西,一古一今,静默无语,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风穿过游廊,带着傍晚的凉意,吹动了檐角的灯笼,光影摇曳,将庭院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付了茶钱,起身缓缓步下石阶。身后的窑台,在暮色四合中渐渐模糊了轮廓,愈发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一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它见证过明代窑火的熊熊燃烧,见证过清代茶烟的袅袅升腾,见证过民国野趣的鲜活热闹,也见证了解放后的荒芜寂寥与重获新生。而今,它正静静见证着一个消费时代的来临,见证着人们对历史的态度从敬畏到消费的转变。
当然,它本身就是一层层时代的地层叠压而成的标本,每一层都藏着不同的故事,每一寸都刻着时光的印记。我们今日之所见,所感,所体验的,说起来也不过是它最新的一层表皮,光鲜却浅薄。而那深埋在土层之下的,是“绳纹砖”上残留的灼热温度,是“苇花摇白”时的秋日飞雪,是火神爷被传说烧光又画上的胡须里藏着的市井智慧,是竹枝词里拾不尽的那片“古来愁”,是无数普通人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烟火痕迹。
这一切,都静静地沉淀在我方才饮下的那盏茶汤里,入口的清甜,入喉的温润,留下的余味悠长,却又始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属于历史的清苦。这清苦里,有岁月的沧桑,有时代的变迁,有文化的失落,也有对过往的怅惘。那是我们在追逐进步时,必然要付出的、关于记忆与烟火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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