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孙炜
湘湖独木舟,作为吴越文化的一部分,可谓闻名天下。可我,跑过半个地球的杭州人,路过湘湖不下二十次了,竟连这稀世古董都未曾见过,什么原因呢!因为就在家门口。
借着同学会踩点的由头,我拉了两位老同学,兴冲冲地往跨湖桥博物馆走去。一路上,我还在心里描摹着那独木舟的模样:八千年风雨剥蚀,该是怎样一副嶙峋而倔强的骨架?那斧凿火燎的痕迹里,又凝固着怎样一声跨越时空的叹息?我们走到博物馆那静默的建筑前,却只见紧闭的大门,门上挂着一方小小的牌子,冷静地告知我们一个早已存在、却被我们全然忘却的规矩:天下博物馆,星期一照例闭馆。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随即都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有几分自嘲,更有几分被时间轻轻捉弄后的惘然。也罢,好东西是值得等待的,便将这“先睹为快”的念想,留给同学会那天,与众人一同分享罢。
然而,同学会这条“龙”,接得却不如想象中那般顺遂。起初,群里是热闹了一阵子,可那热情仿佛夏日午后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子一天天过去,响应者却总是寥寥,那报名接龙的名单,像一条营养不良的幼蚕,过了许久,身子还是只有短短一截,十来个人,看着实在有些冷清。人心便也像那秋风里的芦苇,开始动摇了,有人私下里嘀咕:“要不,今年就算了吧?”我听着,心里不免有些怅惘,怅惘的或许不单是聚会本身,更是那近在咫尺却又可能失之交臂的八千年之约。
事情的变化,常常就在一念之间。总有那么几位热心的同学,他们不声不响地,一个个电话拨出去,声音里带着笑意,带着不容推拒的暖意。说来也怪,这电话仿佛真有魔力,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那条沉寂许久的“龙”,仿佛忽然被注入了生命力,身子悄悄地、却又迅速地丰腴起来,蜿蜒着,游动着,终于成了气候。希望,便在这接踵而至的名字里,重新燃亮了。
踩点那天,深秋的湘湖,果然是另一番气象。昔日砖瓦厂的烟尘,早已被湖面吹来的清风吹得无影无踪。湖水是沉静的,带着些微寒的碧色,岸边的树木,红的、黄的、绿的,交织成一片斑斓的锦缎,倒映在水中,随着波纹轻轻摇曳。我们三人,说说笑笑,沿着湖岸向博物馆走去。当年的少年郎,如今都已两鬓微霜,岁月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脸上,都刻下了不同的印痕。谈论着往事,谈论着各自的生活,那笑声穿透清冷的空气,显得格外响亮而真实。
至今我还没有见过那独木舟。只是在G20的会场见过独木舟的缩影,它比我想象的要小,作为搁笔架,静静地摆在各国元首的会议桌上,被柔和的灯光笼罩着。就独木舟的制作之谜,我问了G20会场的讲解员很多问题,她的解释是:先民们巧妙地利用火来灼烧巨木的一部分,再以石斧刮除炭化的部分,如此反复,一点点地将整段巨木“掏”成一叶轻舟。这法子是何等的朴拙,又何等的智慧!我凝神想着,仿佛能听见那噼啪的燃烧声,能看见那些赤膊的先民,围着这截巨木,汗珠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滚动,映着熊熊的火光。他们的眼神,该是充满了对未知远方的渴望,以及对征服这浩瀚湖水的坚定吧。
想象这独木舟,是一首无言的史诗。它告诉我,脚下这片如今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土地,在八千年前,并非温婉的江南水乡,而是一片咸涩的潟湖与沼泽。那时的先民,要与水争地,要与风浪搏斗。这独木舟,便是他们生存的利器,是拓展生活半径的翅膀。他们乘着它,去捕鱼,去采集,去与远方的部落交换物品与信息。船桨划开的,不只是一道道转瞬即逝的水痕,更是蒙昧与文明之间那道最初的界限。我的那份“抱愧”,在此刻,化作了一种深深的敬畏。
离开博物馆大门,午后的湘湖,波光粼粼,青山如黛。遥望远处一片水域,那便是当年砖瓦厂取土挖出的深坑。但见水光接天,鸥鹭翔集。历史,便是这样奇妙地重叠着。八千年前的先民,用火与石斧,造舟破浪,留下了文明的曙光;几十年前的工人,用铁锹与窑火,取土烧砖,建起了一座城市的筋骨;而今天的我们,则在昔日工业的“伤痕”上,领略着远古的瑰宝,享受着湖山的清嘉。
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我看着身边笑容灿烂的游客,看着这静谧而美丽的湘湖,心中满是温柔的感慨。我们这代人何尝不似这湘湖与这独木舟?经历过尘烟弥漫的成长,在时代的浪潮里不断被挖掘,被塑造,最终,也迎来了属于我们的沉静与开阔。那八千年的独木舟,等来了后人的发现与理解;这湘湖,等来了从砖瓦厂到风景区的蝶变;而我们,在人生的秋天里,也终将等来了这一次难得的相聚。
湖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我在内心里对独木舟说:九号再见!
“转载请注明出处”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