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遇霍州署
周天增
11月7日,我们从秦岭旅游返京途中夜宿山西霍州。晚饭后在酒店周边消食溜弯,偶遇霍州署博物馆,便与也来闲逛的庆喜,一同欣赏起掩映在夜幕中的这座古建筑和用变型隶书书写的"霍州署博物馆"六个字,然后到旁边的门店购买文创物件。经售货员介绍,与刚好下班的霍州署开发公司朱经理相遇,我们便请他是否简要介绍介绍霍州暑的情况,这时朱经理一下子来了兴致,便领我们从门店后门走入暑衙。聊起来我俩都是干教育、编辑的,他连说文人相通,文人相通。 仿佛是踏入了一条幽邃的时间隧道,眼前便是霍州署的第一进院子了。夜色是极好的幕布,将白日里可能有的尘嚣与驳杂遮掩住了,只留下最纯粹、最本质的轮廓与气息。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和步履磨去了棱角,在朦胧的夜色里,泛着一种温润而沉静的光。空气里浮荡着一股清冽的、微带些土腥与木朽的气味,这是古建筑在无人的夜里,独自吐纳的气息。
老朱的声音,在这空阔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朗,而且带着一种金属的震颤,却又被四周的寂静包裹着,不显得突兀。“这就是我们霍州署的仪门了,寻常日子里,官员自此出入,遇有大事、庆典,或是上官莅临,中门才会洞开。”我们顺着他的指引回望,那门楼的剪影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显得巍峨而肃穆。
他说这霍州署,始建于唐代,是全国现存唯一的州署衙门,规制之完整,保存之完好,堪称一部活着的官制史书。他用手指划着为我们勾勒出大堂、二堂、内宅的方位,讲那“明镜高悬”匾额下的森严,讲那后花园亭台间的闲适。他说到历代的州官,哪些是清正廉明的能吏,哪些是庸碌无为的俗吏,他们的故事,似乎就藏在这梁柱的纹理间,藏在这砖石的缝隙里。
“你们看这大堂的屋脊,”他引着我们朝那最宏伟的建筑望去,夜色里,那飞檐的轮廓如大鸟张开的双翼,沉稳地栖息着,“那上面的吻兽,静静地在那儿蹲了几百年,风霜雨雪,改朝换代,它们都看着呢。”
他的话语,为这静默的建筑群注入了魂魄。我仿佛能看见,白日里,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分立两旁,低沉的“威武”之声在堂上回荡;能听见,惊堂木一拍,那决定人命运的一声脆响;也能想到,夜深人静时,某位心事重重的州官,在内宅的书房里,对着一盏孤灯,批阅那似乎永远也批不完的文牍。权力与责任,荣耀与寂寥,都曾在这里上演。而今,喧嚣散尽,只留下这无言的建筑供人凭吊。
我的心中,渐渐被一种混杂着历史厚重与人事温暖的感慨所充满。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近二十分钟,那份因占用他私人时间而引起的不安浮了上来。我趁着他一个换气的间隙,插话道:“朱总,占用你下班时间,真是不好意思哈!”
他转过头,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确切的表情,但那语气是真诚而爽快的:“没什么,你们大老远从北京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这就是缘分。让你们多了解了解霍州,我心里高兴。”
这话语,朴拙得像这院子里的石头,却带着一股熨帖人心的暖意。我们边聊,边又踱步回到了大门口那块牌子下。那块写着“霍州署博物馆”的牌子,在门灯的映照下,字的轮廓愈发清晰。我由衷地赞道:“朱总,你们这个牌子的隶书,我刚才看到了,写得真是很有创意啊。”
这一下,像是又按动了一个神奇的开关。老朱的兴致,比刚才介绍古建时,更加高涨起来。“嘿!您看出来啦?”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欢欣的语调,凑近那牌子,“这几个字,可不是普通的电脑字体,是请我们省里一位老书法家专门题的,我对他很推崇。您看,它取法篆的骨架,但又融入了魏碑的方劲,你看这个‘霍’字的转折,这个‘州’字的波磔……它不同于《曹全碑》的秀美飘逸,也不同于《张迁碑》的古拙雄强,它是在规矩中求变化,所以显得既端庄,又不呆板,有筋骨,也有韵味……”
我静静地听着,在他停顿的间隙,试着接了一句:“是啊,这个隶书,确是不同一般的汉隶,也不同曹全碑,由扁及长,长中又有行草的流动之意,静中有动,收放之间,很有精神。”他猛地一拍手,声音里充满了遇见同道般的喜悦:“哎呀!说得好!‘静中有动,收放有神’!您懂书法!”我连忙摆手,笑道:“朱总过奖了,我哪里敢说懂,不过是眼高手低,喜欢看,自己却写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高就是第一步!能欣赏,便是知己!”他二话不说,忽然伸出手,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旁边的庆喜,急切地说,“走,回去!去看看我写的字!就在我办公室!”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但那份赤诚与热情,却让人无法拒绝。于是,我们相视一笑,便又跟着他,折返回去。穿过几道回廊、厢房,夜色中的署衙,像一座迷宫,而他是这迷宫唯一的主人。最后,他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掏出钥匙开了门。
这便是他的办公室了。不大,陈设也简单,但一进屋,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一大摞裱妆好的书法作品。老朱的脸上,焕发着一种异样的神采,他小心地将那些卷轴一一搬放到桌上,先抽出一卷,缓缓展开,是一幅隶书。气象雍容,波磔分明,蚕头雁尾,交代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庙堂般的庄重之气。然后是一幅篆书,是小篆,线条匀净如铁线,圆劲中透着古意。再然后,是一幅行书,欹侧奔放,那风樯阵马的气势,在笔下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他一边展示,一边讲解。讲到得意处,会用手指在作品上虚划,讲解某个字为何这样布局,某一道撇捺为何这样出锋。他的语言,不再是先前那种介绍历史的沉稳,而是充满了艺术的激情与创作的苦乐,他说每天要写三个小时,有苦有乐啊。我问,你加入省书协中书协了吗?他说对此不感兴趣,加入有加入的烦恼,不加入有不加入的清趣。我还问润格,他说就别提了,范画家在此也无语。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艺者”的执着与纯粹。那些笔墨,不是僵死的符号,而是他心血与性灵的流淌。
我和庆喜静静地听着,庆喜随时把重要场景录了下来,目光和镜头在一幅幅作品上流连。我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深深的赞叹。在这古老的官署深处,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夜晚,竟藏着这样一位身怀书艺而又热情如火的民间书家。他的世界,一半交给了这沉淀着数百年历史尘埃的古建管理和增值,另一半,则全然沉浸在那由点画线条构筑的黑白宇宙里。这两者,一实一虚,一古一今,竟在他身上如此和谐地统一了起来。
“高手在民间啊!”我忍不住,将心中的感慨说出了口。他的楷书,端严而灵动;他的隶书,古朴而富有新意;他的行书,奔放而自有法度。这半个多小时的欣赏与交谈,其精神的饱足,远胜于一顿珍馐美馔。
看看时间,已近深夜。我们明日还有漫长的归途,不得不打断这艺术的盛宴了。我诚恳地说:“朱总,今日真是有缘,夜遇霍州署,夜遇您这位书法家。我们明早还要赶路,咱们就到此吧。”
他似乎也从那种交流的亢奋中回过神来,理解地点点头,又执意送我们出来,再次回到那署衙的大门口。这已是三次驻足了,感觉却已截然不同。这里不再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景点,而是一个承载了意外温情与深厚文化记忆的所在了。
他指着东面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那是我们霍州的又一大景点——鼓楼,”他说,“你们来此一趟不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最好去看上一眼,肯定会有收获的。” 我们郑重地谢过他,他笑着挥挥手,我们互留了微信,便在这古老的衙门口,互道珍重,挥手作别。
我们没有辜负老朱的好意,信步朝着那光明的所在走去。很快,一座巍峨壮丽的鼓楼便完整地呈现在眼前。彩灯为它勾勒出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朱红的柱,青绿的椽,在光与影的巧妙布置下,显得五彩斑斓,玲珑剔透。我们围着它慢慢地转了一圈,仰头望去,那历史的灰色烟云,似乎正从它每一片古老的瓦当间,每一根斑驳的梁柱里,丝丝缕缕地渗出,与这现代科技营造出的绚烂光华,奇妙地融汇在一起。古老与新生,静默与辉煌,在此刻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和解。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不言不语,却仿佛诉尽了霍州城的千年沧桑。
此时,已近夜里十一点。万籁俱寂,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回响。
“这是多么好的一顿文化夜餐啊。”庆喜轻声说道,语气里满是回味的甘醇。是啊,我心中也充盈着同样的感动。本来只是旅途中的一个偶然停顿,一次随意的溜弯。但偶遇的暑衙,偶遇的朱总,偶遇的鼓楼,这一连串的“偶遇”,像一颗颗被缘分串联起来的珍珠,织就成了今夜这幅流光溢彩的画卷。它给人以满满的收获,是对历史与艺术的认知;满满的好感,是对人性真诚与热情的感佩;还有那满满的温馨,是这寒夜里,陌生人之间毫无保留的善意所赠予的、最珍贵的暖意。
这夜的霍州,因此不再是一个地图上冰冷的名字,而成了一个有温度、有故事、值得在记忆里反复回味的、温暖的原乡了。
2025.11.10于北京西三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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