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陡然立起来的。
车在盘山路上绕着,仿佛一条小心翼翼的甲虫,在巨兽褶皱的皮肤上攀爬。视线被一层又一层的绿挡着,深的、浅的、明的、暗的,扑棱棱地直撞到眼睑上来。
正当你觉得这绿的盛宴已到了极致,峰回路转处,一片浩大无垠的层叠,便毫无预备地、磅礴地铺展在你的脚下。那一刻,呼吸是屏住的。
这哪里是田地?
这分明是大自然最恢弘的调色盘,是大地以自身为卷轴,用工笔与写意交织的手法,绘制了千年的一幅长卷。那绿,是活的,是有生命的,是喧哗着、又沉默着的。近处的,是刚从春雨里洗过的、鲜嫩的秧苗的翠色,像初生婴孩的呼吸,柔柔的,带着一股奶腥气。远些的,便沉静下来,成了饱含水分的、墨玉一般的碧色。
再往远处去,一层淡似一层,在山岚的缭绕里,化入青灰的天际,成为一种梦幻的、与云霭无分的存在了。阳光是个高明的画师,它懂得如何为这无边的绿赋予灵魂。光线亮烈时,每一层梯田都像一面被打磨得极薄的琉璃镜,反射着天光云影,那绿便亮得晃眼,是一种响亮的、宣言似的油绿。
待到一片云悠悠地踱过,将那日光暂且遮住,田畦便立刻沉静下来,那绿成了暗哑的、内敛的丝绒,仿佛在积蓄着力量,预备着下一场光的洗礼。
沿着窄窄的田埂往下走,那路仅容一人,曲曲折折的,像随意抛下的绳索。路边的土是湿润的,带着新翻的、朴拙的气息。我的脚步放得极轻,极慢,生怕惊扰了这片土地上沉睡着的、千年的梦。
俯下身,凑近了看那秧苗。它们一棵棵,精神抖擞地立在明镜般的水里,纤细的腰身挺得笔直。水是极清的,可以看见底下绵软的泥,和偶尔窜过的、不知名的小虫。每一株秧苗的叶梢,都顶着一颗浑圆的露珠,在斜照的日光下,闪着钻石般的光芒。这亿万颗微小的钻石,汇成了这满山遍野的、流动的星河。
风极轻缓,像母亲哼唱的眠歌。秧苗们便在这歌声里,微微地颤动着,交头接耳,仿佛在传递着什么甜蜜的秘密。
这哪里是庄稼?这分明是无数绿色的、会呼吸的文字,被岁月这位诗人,一行行,一列列,写满了这面朝天空的、巨大的书页上。
这诗行的作者,是那些我此刻看见的,正在不远处劳作的苗族乡人。他们背着竹篓,戴着宽大的斗笠,身影在巨大的梯田背景下,显得如此微小,却又如此坚定。他们仿佛是这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会移动的树。
他们的手,粗糙,黧黑,布满了与土地打交道留下的印记。正是这双手,一代又一代,用最简单的锄头与犁铧,依照着山势的起伏,雕刻出了这令人惊叹的曲线。这不是征服,而是对话,是与山与水与石头上千年的磨合与协商。他们懂得山的脾性,懂得水的流向,于是便顺着这自然的肌理,开凿出这一级级蓄水的阶梯。
这工程里,没有霸道的、横平竖直的征服,只有谦卑的、因势利导的智慧。
这漫山的梯田,便是他们写给天地的一封长信,信里没有文字,只有那浑然的、充满生命力的线条与色彩,诉说着生存的艰辛,也歌唱着与自然共舞的和谐。
诗人陶渊明,向往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是平原地带开阔而安详的美。而这里的苗人,他们的诗篇不在纸上,就在这崇山峻岭之间。他们没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却有着“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的、更为原始和坚韧的生命力。这梯田,是他们用筋骨与汗水谱写的、一首无言的、雄壮的《击壤歌》。
山坳里,隐约露出的苗寨。
吊脚楼依着山势,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黑瓦的屋顶,像一片片栖息着的、沉默的鸟的翅膀。有几缕炊烟,正袅袅地升起,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柔和的、蓝白色的斜线。那烟火气,与这山野的清气、田土的泥腥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极为踏实、极为温暖的人间味道。
生活在这里,是与天地日月同步的。
春种,秋收,夏耘,冬藏。生命的节奏,被这梯田严格地规定着,也温柔地滋养着。
日头渐渐西沉了。
最后的、最为辉煌的时刻来临。
夕阳的余晖,像一大桶熔化的金子,毫不吝惜地泼洒下来。整个梯田,霎时间变成了一片流动的、金碧辉煌的海洋。那原本青绿的秧苗,此刻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那明镜似的水面,则倒映着天空中燃烧的晚霞,仿佛每一块田,都成了一面小小的、通往天堂的镜子。光与影的界限模糊了,现实与梦幻的边界也消融了。
这时的梯田,不再仅仅是田园,它成了一座庄严的、自然的神庙。那拾级而上的田埂,便是通往神殿的阶梯;那汩汩流动的泉水,便是祭祀的圣水;而那沉默的、劳作的人们,便是这神庙里最虔诚的祭司。
我立于这金色的光海里,感到一种巨大的、近乎神圣的宁静。心中的一切纷扰与尘埃,仿佛都被这山风与暮色洗涤干净了。
这梯田的美,不只是视觉的盛宴。更是一种力量的展示,是生命在看似贫瘠的石缝间,挣扎出的最绚烂的花。它也是一种秩序的象征,是人与自然,在经过长久的搏斗与磨合后,达成的最动人的和解。
夜色像一张温柔的蓝纱,轻轻地覆盖下来。梯田隐入了黑暗,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呼吸着,生长着。远处的苗寨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天穹上刚刚探出头的星子,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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