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母忙于工作,就把我扔到姨妈家,姨妈家就在丰泽园边上的大杂院里。记得那时候珠市口两边的路是双向车道,绿茵连枝,路边的树枝交错在一起,遮出满街阴凉,特别有意境。
院子是三进院,门口的公共场所至今还在,院里的人和事我记了大半辈子:那位清晚期的贵人老太太,因为裹脚行动迟缓,我们都叫她 “小脚老太太”,总爱坐在廊下给我们分糖;还有门口的 “话匣子大王”,天天傍晚坐在院门口的石墩上,给我们这些孩童讲评书、说趣闻,那些夹杂着京腔的故事,成了我最珍贵的北京回忆。
而这条不足两里的老街,早已凭着六百余年的岁月沉淀,把商脉、文脉与烟火气织进了我的成长轨迹——它不像王府井那般喧嚣张扬,也不似南锣鼓巷满是文艺小资的气息,却用丰泽园的鲁菜香气、德寿堂的药材甘醇、东方饭店的名人足迹、张一元的茉莉茶香,写成了最动人的京城篇章。作为老北京 “前门大街 - 大栅栏” 商业圈的重要节点,它更是京味儿文化从宫廷走向民间的 “中转站”。
先聊一个关于珠市口文脉的故事,相对最知名的莫过于“蹄字对”的趣谈:清代乾隆年间,纪晓岚在珠市口附近的阅微草堂居住,一日乾隆与他打趣对对子,皇帝跷脚出题,要他以帝王之足为题说一字,既合身份又不能露“足”,“脚” 等字。纪晓岚当即联想到居所附近的“猪市口”,猪之足为 “蹄”,拆字正是“足”下有“帝”,恰好暗合帝王身份,便答“蹄”字。乾隆初听大怒,待纪晓岚拆解后不禁拍案叫绝,这段巧对佳话也让“猪市口”的名字多了几分文墨趣味。
更具传奇色彩的是珠市口“鲤鱼跳龙门”的演艺界传统。旧时这里有 “道儿北道儿南” 的说法,珠市口大街便是划分雅俗与贫富的无形界限——“道儿北” 商铺林立、戏园云集,是达官贵人的消遣之地;“道儿南” 则贴近天桥市井,多为平民游乐场所。
对于艺人而言,珠市口是成名的必经之关:从天桥走出的侯宝林、新凤霞、小白玉霜等名家,必须先在珠市口的开明戏院登台演出,得到 “道儿北” 观众的认可,才能真正跻身名家行列。反之,若 “道儿北” 的名角不慎到 “道儿南” 演出,便难再回归主流舞台,民国秦腔名角崔灵芝就因一时无奈跨界,终未能重返 “道儿北” 戏台,这段往事也让珠市口成了艺人心中的 “成名门槛”。
简单说,珠市口的文脉始终贯穿着 “雅俗交融、承上启下” 的特质,成为老北京从宫廷文化走向民间市井的“中转驿站”,让高雅艺术与市井烟火在此碰撞共生,沉淀为独有的京味儿底色。
依稀记得小时候,姨妈曾跟我说,明代永乐年间,这里还叫“猪市口”,是京城南城最热闹的牲畜交易集散地。每日清晨,赶猪的商贩、吆喝的伙计、讨价还价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成了当时最鲜活的市井图景。各地客商都爱在此落脚,猪市口借着这股浓得化不开的“烟火气”,慢慢成了人流密集的交通要道。
传到清代乾隆年间,还出了段趣闻。这个故事就是“话匣子大王”给我们讲的:据说皇帝南巡归来,乘轿经过猪市口,刚巧遇上商贩赶猪出栏,几十头猪横冲直撞,掀翻了路边货摊,还险些冲撞御驾。皇帝大怒,觉得“猪市口”名字粗俗,又有“市井乱象”,便下令地方官整改。而彼时此处的珠宝玉器生意已悄然兴起:江南玉石匠人开设作坊,西域珠宝商设立商号,内城达官贵人常来挑选珍玩。地方官趁机上奏,提议将“猪市口”雅化为“珠市口”,既暗合“珠宝云集”的盛况,又避开了“猪”字的粗鄙。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准奏。一字之改,既保留了“市”的商业基因,又添了几分风雅,也为日后老字号扎堆聚集埋下了伏笔。
作为美食博主,要说珠市口的烟火气,就得先从舌尖苏醒。那就是丰泽园飘出的鲁菜香气——小时候放学,总爱绕到丰泽园后门,闻着里面传出的葱香、酱香,等着姨妈买完卤味出来。这家1930年中秋在煤市街67号(今珠市口西大街附近)挂牌的饭庄,由新丰楼名厨栾学堂牵头创办,很快就凭着地道口味在珠市口站稳了脚。
栾学堂特别懂珠市口客商云集的特点,改良的 “葱烧海参” 成了招牌:用 “糊葱油” 去腥味,以 “炒糖色” 收浓汤汁,既合北方食客的口味,又让南方客商尝到鲜醇。当年 “能在丰泽园摆一桌”,是珠市口一带的体面事,军政要员、普通百姓都慕名而来。1991年饭庄迁到珠市口西大街83号,如今再咬一口这里的“九转大肠”,还是八十多年前的老味道,一口下去,全是童年的记忆。
往西走不远,珠市口西大街241号的晋阳饭庄,我小时候常跟着小脚老太太去逛,院里那株纪晓岚手植的紫藤萝,更是刻在记忆里的景致。这饭庄的创办还有段渊源,1959年筹建时,不少山西籍中央高级领导常年留京,思念家乡味道,有关部门便选址纪晓岚故居旧址创办了晋阳饭庄,既让领导们吃到地道晋菜,也向普通百姓开放,让晋味文化走进了市井。
筹建初期,曾有人想砍掉这株已有两百余年树龄的古藤,说它枝干虬曲,贴近建筑会影响扩建和经营。可刚动斧头,树干就流出 “暗红色汁液”,像极了 “血水”,施工队吓得赶紧停工。老邻居们说,这藤是纪晓岚为纪念故妻所种,是宅院的魂,动不得。后来学者也提及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对紫藤 “其荫覆院,其蔓旁引,紫云垂地” 的记载,紫藤萝才得以保留,还围上了围栏。
每年春日,紫花垂窗,特别好看。老舍先生当年第一次到访,就选在南窗前落座,对着满架藤花品尝 “猫耳朵”“拨鱼”,还题诗 “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 赞颂。这株紫藤后来成了国家一级古树,2001 年广安大街拓宽时,工程特意南偏11米为它让路,也延续着与珠市口的缘分。
现在已经停业了……
德寿堂的药材与初心。珠市口西大街的德寿堂药店,是姨妈家的“常备据点”,小时候头疼脑热,姨妈总带我去这儿抓药。这家老字号以上世纪三十年代的 “地道药材、遵古炮制” 闻名,门面砖雕 “本堂采办川广云贵地道生熟药材” 的铭文,是刻在百姓心里的承诺。
老辈人常讲,当年珠市口一带闹 “暑疫”,百姓上吐下泻,药铺药材告急。掌柜康氏连夜带着药工上山采草药,还拿出自家珍藏的牛黄,按古法 “九蒸九晒” 炮制药丸,免费分发给百姓。有个拉黄包车的车夫高烧昏迷三天,服用 “康氏牛黄解毒丸” 后苏醒,“德寿堂药丸能救命” 的说法从此传遍珠市口,成了百姓心中的 “健康靠山”。
如今走进店堂,百年木质药柜、泛黄的药材标签、老药师的小秤还在,伙计们仍延续着免费提供甘草水的传统。即便现在有了现代化药房,珠市口的老人们还是愿意来这儿等一剂古法汤药,图的就是那份穿越百年的安心。
1918年建成的东方饭店,就在珠市口西大街,是我小时候眼中的“洋气地标”。那时候总好奇,这栋 “中西合璧” 的建筑里,藏着多少故事。它当年凭着暖气、电梯这些先进设施,成了南城的标志性建筑,也是 “前门大街 - 大栅栏” 商业圈的延伸。
大栅栏的戏园多,梅兰芳在广德楼演出时,就常下榻这儿,还在套房里排练新戏;鲁迅、巴金等文人途经珠市口,也会在此停留,交流文学见解。饭店成了珠市口的“名人驿站”,见证着民国时期南城文化的盛况。如今,饭店里的老电梯还在运行,金属门开合间,仿佛能听见当年文人墨客、客商旅客的脚步声,成了珠市口时代变迁的鲜活见证。
张一元的窨花与烟火。珠市口路北的张一元茶庄,是姨妈最爱去的地方,逢年过节,她总会买上几包花茶走亲访友。这家茶庄的“窨花”技艺,特别贴合珠市口居民的口味,每年茉莉花季,茶庄飘出的花香,是珠市口街头最标志性的气息。
掌柜会根据大家的喜好调整窨制次数:清淡的 “三窨” 适合老人,浓郁的 “七窨” 受年轻人青睐。小时候跟着姨妈去买茶,总能看到伙计用牛皮纸把茶叶包成四方包,再用红绳捆扎,看着就特别有仪式感,这包装也成了珠市口最具特色的伴手礼。
除了这些 “大商号”,珠市口的 “小生意” 也满是烟火气。街边豆汁儿摊前排队的人群,胡同里挂着蓝布幌子的剃头棚,还有吸引小孩的糖画摊、捏面人摊,用最朴实的方式撑起了珠市口的 “市井江湖”。早年这里还有不少本土绸缎小店,虽没有 “八大祥” 的名气,却以平价优质的布料服务周边百姓。婚嫁时节,街坊邻居都会来挑选红绸、棉布,店铺伙计会细心裁剪、卷好布料,再用红纸包裹,满是生活的温情。
珠市口的传奇故事,不止在商业,更在与 “前门大街 - 大栅栏” 商业圈的文脉交融。大栅栏是南城戏园的核心聚集地,与珠市口隔街呼应,其中广德楼(今前门大栅栏大街 39 号)是京城现存最古老的戏园之一,建于清嘉庆年间,和珠市口共同构成了老北京的 “文化双节点”。
小时候,“话匣子大王” 总跟我们讲梅兰芳、程砚秋等京剧大师在广德楼登台的故事,说他们演出间隙常往返于珠市口的东方饭店与戏园之间,喝的茶都是从张一元现买的。两条街区的文化基因,早已相互渗透,密不可分。
珠市口的茶馆更是延续市井文脉的重要场所,最知名的就是街头 “书茶馆”。刘宝瑞、侯宝林等相声大师都曾在此 “撂地演出”,“话匣子大王” 说,当年侯宝林表演时遇珠市口突降大雨,便即兴编了一段 “珠市口雨天趣闻”,逗得观众乐而忘归。这些茶馆大多与张一元茶庄渊源深厚,用的都是新鲜窨制的茉莉花茶。八仙桌旁,提鸟笼的老爷子、背包袱的客商边品茶边听段子,笑声能传到街对面;散场后,不少人会顺路去德寿堂买药材、丰泽园打包卤味,形成 “听书 - 购物 - 生活” 的连贯场景,这正是珠市口市井文化最生动的写照。
时光流转,珠市口也曾经历过沉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京城商业中心外移,部分老字号搬离,戏楼茶馆有的改成了仓库,有的变成了居民楼,我记忆里的那条绿荫老街,也渐渐没了往日的热闹。
但老街从未真正老去。近年来,随着北京 “历史文化街区保护” 的推进,珠市口迎来了新生。丰泽园、张一元等老字号重焕生机,还是原来的老味道、老手艺;胡同里开起了文创小店,兔爷、风筝被设计成新潮文创,成了年轻人追捧的爱物;而珠市口与大栅栏的联动也更趋紧密,两条老街在文化传承中形成了 “互补共生” 的新格局。
如今再走在珠市口街头,清晨的豆汁儿摊依旧热气袅袅,午后的茶庄里既有买茶的老人,也有拍复古写真的年轻人,傍晚大栅栏的戏楼灯火遥相呼应。而我记忆里的三进院、小脚老太太、话匣子大王,都化作了老街的一部分,在 “守” 与 “变” 中,陪着珠市口续写新的传奇。
最后我想说,珠市口的传奇,是六百余年里普通人用生活与热爱编织的京城记忆,更是刻在我成长轨迹里的童年印记,有地名变迁的趣闻,有老字号的坚守,有民间故事的温度,更有我对大杂院、老街坊的深深眷恋。
无论是丰泽园的鲁菜、晋阳饭庄的晋味,还是德寿堂的药材、张一元的茶香,抑或是紫藤萝下的文人风雅,都在时光里沉淀为珠市口独有的味道与温度。那些与南城烟火紧密相连的故事,那些藏在童年记忆里的温暖片段,仍在街头巷尾轻轻流淌,成为一代代人心中挥之不去的京城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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