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江边沿阶而上,脚步落在石板上,空空地响着,仿佛叩问着沉埋的历史。石阶缝里探出几丛青嫩的草尖,湿漉漉的,挂着些露珠。我以为,这路就是千百年前被纤夫、墨客、商旅的脚步踏过,没想到那曾经被磨得温润的石壁小道早已淹没在水下二十多年。
走着走着,耳边飘来一阵清朗的、带着些酒意的吟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我仔细一听,是的,这就是李太白的声音!只有他,才能将那满溢的欢愉与不羁洒在这云雾之间。我看见他一袭白衫,立在彩云缭绕的轻舟上,满心的轻快,充满了“两岸猿声啼不住”的生命力。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纯粹的向往,向往他诗行里流淌的那份无拘无束和快意,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酣畅,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狂傲,更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脊梁。
正凝神想着李太白那飘逸的背影,不觉已至白帝城头。这“夔门第一镇”,自古便是巴蜀咽喉。看着残存的墙垣,汉砖与明清的碑刻交错叠压,让我想起这里曾是公孙述跃马称帝的所在,更是蜀汉先主刘备临终托孤的伤心地。站在托孤堂前,那历史的沉重便压了下来。我仿佛看见神色肃穆的杜甫抚着斑驳的墙壁,望着那不尽长江,沉声吟道:“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夔门两岸的石壁,斧削一般,森然对立着,但三峡移民后的瞿塘峡段江水已不像之前那样的翻滚咆哮,吐着白沫、打着旋儿吞没往来船只和商贾,现在已开阔明净许多,游轮和货船在江面井然航行。
上山路上,穿行于尘世烟火的橙香之中,清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鼻息。满山的脐橙,像一个个小太阳,金灿灿、喜盈盈地望着人。我不禁歌唱起来,却听到隐隐的一个和声:“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耳边仿佛听见刘禹锡自顾自念道:“巴山楚水,虽是凄凉地,然有此嘉树,有此清歌,便自有其活泼泼的生机在。”是啊,这橙子的甜香,不就是这片土地在历经烽火与离乱后,依然顽强生发出的、最朴素也最温暖的慰藉么?
带着这一缕甜香,我继续攀向那最高的去处——三峡之巅。路是蜿蜒的,两旁的山坡上是一望无际的橙园。墨绿的叶片在风中闪着光,守护着那些尚未完全成熟的青果。愈往上,风愈大,终于站定在那山巅的平台时,眼前豁然开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脚下是万仞的虚空,群山都成了伏着的兽脊,一层层,一叠叠,向着天边无尽地蔓延开去。那刚才还觉得雄浑逼人的长江,此时在千山万壑间平静温柔地流淌。云海在脚下舒卷,时而将一切淹没,只留几处峰顶,如海上的仙岛;时而又被风扯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那令人目眩的深谷。而那一片片橙园,从这高处望去,竟像是巧手绣在山峦皱褶里的绿色图案,规整而又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下山的时候,夕阳将最后的金光尽情地涂抹在云海、群峰与橙园之上,辉煌得像一个梦。我回头望去,诗人们的身影仿佛融进了那瑰丽的霞光里,融进了这永恒的山水间。但风中送来的,除了清甜的橙香,似乎还夹杂着那比岩石更坚固、比江水更绵长的诗句,在这峡谷中,一声声,回荡不绝。
王历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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