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写重庆南川前,我们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它的模样。
在城区南部,金佛山巍然耸立,峰峦相连、雄奇瑰丽;北部,丘陵与平坝铺展开来,过去的粮油作物主产区已进阶为今日的特色农业聚集区。宋蒙之战的龙崖古城残垣犹在,明代普泽寺大雄宝殿矗立,雷劈石崖墓群、东汉尹子祠尚存……崎岖与平坦交织,红色文化、三线文化、中医药文化等融于山山水水、人人事事之中,交织成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卷。
对南川的勾勒,总归绕不开金佛山。
在重庆,金佛山是最早吸引世界目光的地方之一。自清朝末年起,就有外国人多次造访金佛山,揭开了其“地球生物基因库”的面纱,让偏居一隅的南川早早走向世界。此后,国内外地质学家开始关注这里独特的喀斯特地貌,2013年它被定性为世所罕见的喀斯特桌山。
“在2600多平方公里的南川,金佛山占据一半。境内大小河流多发源于此,许多乡镇的人们依靠它的丰饶物产为生,整座城的发展也以它为中心展开。可以说,金佛山不仅是南川最具辨识度的标识,也是这座城的根与魂。”南川区文化遗产研究会名誉会长陈渊说。
自唐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建县以来,山与城始终紧紧相依:山塑造了城的格局,城回馈山的守护。今天,当人们提起南川,想到的依旧是那座巍峨的大山。因为金佛山,这座城被世界看见;因为金佛山,这座城得以不断生长。
一座山,滋养一方人,也铸就一座城。
一座山的馈赠
陈渊今年75岁,大半辈子都行走在南川的山水之间。他走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金佛山。
多年前,金佛山尚未通路,陈渊背着干粮钻进密林。巨大的翠绿山体上,蜿蜒盘旋着高数百米、绵延数十公里的银白色陡崖。夏秋晚晴的傍晚,夕阳把陡崖染成金色,南川古八景之首的“金佛晚霞”便出现在他眼前。
那时候,位于金佛山山顶的古佛洞尚未被开发,光线幽暗,地上怪石林立、潭池密布,洞顶钟乳石倒垂。在偏崖与山脊边缘处,濒临灭绝的银杉随风摇曳。每年春天,60万株、42个品类的杜鹃从山麓到山顶次第开放,把整座山变成色彩的海洋。陈渊曾花一整天时间,只为找寻那株被称为“千年杜鹃王”的古树。
“我一年四季都往山上跑,大雪天也不例外。金佛山太大、太深,总是吸引我去探索。”陈渊说。
金佛山的独特是值得细品的。它处在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的过渡地带,兼具两者的地貌特点。主峰风吹岭是大娄山脉的最高峰,海拔超2200米。特殊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使其在远古时代缓冲了第四纪冰川的袭击,较为完整地保存着古老而丰富的原始自然生态。
8000多种生物资源在此生长繁衍,亚洲最古老、距今570万年的洞穴隐藏其中,108座奇峰逶迤绵延,拥有地缝、天坑、泉瀑、草甸等景观……金佛山既是科学研究的宝库,也是大自然历经几千万年沉淀下来的奇迹。
这深厚的底蕴,已将南川这座城刻画入骨。
“山之广袤、物之丰饶、史之悠远,在这里层层叠叠,凝聚起一座大山赐予南川的全部馈赠。”陈渊说。
南宋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蒙古大军两度派重兵攻打金佛山东北麓的龙崖城,南宋守将茆世雄率众扼守于此,成功击退蒙军进攻,守护了一方安宁。龙崖城因此被称为“不败之城”,与重庆合川钓鱼城齐名。
金佛山多溶洞,多个巨大而古老的洞穴系统分布在海拔1800米至2100米的地方。洞穴沉积物中含有丰富的硫酸盐和硝酸盐,为炼制火药提供了基础原料。
南川区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主任余道勇介绍,金佛山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地下采硝工场之一,自南宋起,南川先民就在山洞里熬硝,制作火药,以谋生计。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金佛山地区交通落后,当地人就是靠自产的炸药开山修路,南大路、南涪路、南头路等县乡公路都是这样修出来的。
更为深远的馈赠,是中药材。
占地1300平方公里的金佛山,是闻名中外的“中华药库”,药用动植物多达4180种。
陈渊介绍,古佛洞前有一高山草坝区,其洼地最低处有一汪池水,相传先民采摘中药材后在此冲洗,故名“药池坝”,“这印证了金佛山人自古就有以采药为生的传统”。
抗日战争时期,盛产于金佛山的中药材常山成为治疗疟疾的重要药物。1937年,金佛山移民垦殖办事处(今重庆市药物种植研究所)设立,大批科研人员从全国各地聚集到金佛山,开展对常山的栽培研究。
1942年,从国立中央大学农学系毕业的刘式乔怀着满腔热血来到这里,发明了使用直接插播法种植常山的新技术。后来,他的儿子刘正宇也留在了金佛山。在历时半个世纪的研究中,刘正宇带领团队采集各类动植物标本30多万份,积累原始资料数千万字,发现和命名植物新品种百余个。
“以刘正宇为代表的几代药研人扎根大山,创办了我国第一个药用植物标本园,把常山、天麻、白芷等上百种野生药用植物家种成功。这是国内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从事中药材种植研究的机构。”重庆市药物种植研究所副所长张军说,80多年来,药研所让南川的中药材产业不断焕发新生。
如今,南川的中药材种植面积达20余万亩,规划建设了10平方公里的重庆市中医药科技产业园区,推动中药材种植、精深加工与研发融合发展。这座城把大自然的馈赠变成了持续壮大的产业。
不只中药材,南川主要的特色产业方竹笋、大树茶等,也来源于金佛山。
连绵20多万亩的翠绿竹海,就深藏于金佛山海拔1200米至2200米云雾之间,这里孕育着被誉为“笋中之冠”的方竹笋。
金佛山方竹笋从宋代开始就被作为朝廷贡品,距今已有900多年的商品生产历史。这是南川人延续近千年的“季节产业”,每年8月至10月,方竹笋自高海拔地带一路向下渐次破土,5万余名笋农进山搭棚、采笋,将鲜笋先煮后烤制成干笋,或者运下山加工。
南川区头渡镇玉台村村民张家兵,19岁便进山采笋。20多年间,他从一名普通的笋农成长为种植大户,流转了200多亩竹林,既卖鲜笋也做精深加工。从2018年开始,借着互联网,他把金佛山的方竹笋卖到了更远的地方。
与方竹笋一样,南川茶也有悠久绵长的历史。
在金佛山南麓的德隆镇茶树村,生长着1.5万株野生大树茶,其中最大的一株已有1000多年历史,是世界上已发现的最古老的野生大树茶之一。
曾经,生长于房前屋后的大树茶,只是当地村民用于抗饿提神的“干劲汤”(又称油茶)。1979年,西南大学教授刘勤晋在南川考察发现大树茶的价值后,南川便将大树茶作为特色产业进行重点培育。如今,茶树村已有5200多亩大树茶,茶农户年均增收超过5万元……
金佛山几乎为南川的每一代人提供了生存的依托。抗击外敌时,它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民族危亡时,它提供救命的药材;寻常岁月里,它有润泽千家万户的产业……给予水与土,供养草与木,金佛山使这座城与自然同呼吸。
一条线的激活
与自然同呼吸,也为这座城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景色奇观,让它有了推动“旅游+”的条件。
金佛山的旅游业起步很早。1938年,金佛山开始早期开发,南川那时便组织了重庆到金佛山较为规范的七日游。
1988年8月,金佛山被审定为第二批国家级重点风景名胜区。次年1月,金佛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处正式成立,开发的步伐进一步加快。
南川区文化和旅游发展委员会相关负责人说:“这些年,金佛山立足维护自然生态的原真性和完整性,不断厚植生态基因,重塑生态格局,提升生态价值,打造了绿色发展的样板,成为集世界自然遗产、国家5A级旅游景区、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国家森林公园等多项桂冠于一身的旅游目的地。”
这一旅游目的地跟重庆的地形一样,是立体展开的。
金佛山片区分布着神龙峡、金山湖、龙崖城、山王坪等500多处旅游资源单体。过去,由于这些旅游资源比较分散,游客大多只奔赴金佛山核心景区,南川旅游长期停留在“门票经济”上。
而今,“大金佛山178环山趣驾”环线,彻底打破了这种困局。
2023年,随着国省道改造和农村公路的基本完善,南川整合了环金佛山沿线的10个镇街、250余处旅游资源单体,形成全程约178公里的环山趣驾旅游线路,荟萃山、河、湖、林、泉、瀑、潭、溪、悬崖、峡谷、洞穴、草原、古驿、古寨、古村、古渡、古桥等自然人文景观,全面盘活沿线产业项目和优势资源。
在南川,德隆镇曾是“高穷边远”的地方,而位于镇域最深处的陶坪村,又被称为德隆的“高穷边远”之地,沉寂得连脚步声都格外清晰。
2022年,从春天到冬天,陈渊的脚步打破了陶坪村的沉寂,他和探险队友在方圆10平方公里的大山深处,找到40余个修建在悬崖绝壁上的洞砦。
这些洞砦大多修建于清末和民国时期,其特点是奇异、险要、隐蔽、成群,兼具防御和简易生活的功能,曾是南川先民躲避兵灾匪患的堡垒。它们和指拇山、天壶、海螺沟峡谷以及丰富的植物种群等融为一体,让陶坪村的景观性大大延伸,渐渐从“穷山沟”变成徒步探险的胜地。
不过,真正让陶坪村火出圈的,是“178环线”。
陶坪村是“178环线”上的一个重要节点。短短两年时间,这里接待游客超10万人次,开办农家乐近20家,带动土特产就地销售200余万元,实现增收约500万元以上。
旅游的风沿着“178环线”吹过,沉寂的村庄接连苏醒。
在山王坪镇,夏天和秋冬有着不一样的热闹。一到夏天,近郊避暑游便开始升温,一大批游客来到山王坪喀斯特国家生态公园避暑露营;深秋初冬时节,公园的万亩林海一半是秋天的金黄,一半是夏天的青翠,吸引许多游客前来“打卡”。如今,“花好月圆”主题项目、山王坪互通连接道、K线道路等正在加速建设,山王坪已经从三四十年前石漠化严重的荒山,蜕变为南川文旅康养产业的龙头阵地。
位于水江镇的乐村海拔在1100至1800米,通过发展森林康养旅游,一个个度假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乐村·兴茂康养旅游度假区、山语涧·康养旅游小镇、长青生态城等,为游客提供了丰富的活动场所和康养生活体验。
头渡镇依托“178环线”,以金山湖为中心,串联起锦屏峰、马嘴岩、石人峰、前星大峡谷、烛台峰等节点,打造环湖精品乡村旅游路线。
2022年,头渡镇只有5家民宿,2025年已经发展到80多家。人群涌入,带来了热闹,更带动了产业。目前,头渡镇的中蜂养殖发展至1.3万箱,中药材种植面积拓展至2万亩,方竹笋种植面积达10万亩……打造采摘基地,举办采笋节、摇蜜活动,生产方竹笋面条、开发中华蜂蜜拿铁,“以旅带农、以农强旅”的闭环在这里成形。
毋庸置疑,“178环线”既是一条风景线,也是一条共富线。它让旅游的红利不再局限于核心景区,而是均匀洒向沿途的镇村。2025年1月至9月,南川乡村旅游接待游客2095.63万人次,同比增长5.0%;游客花费77.74亿元,同比增长7.2%。
循着时光的深处走去,“178环线”还是一条历史人文线。
南川素为“渝黔喉襟、巴渝险要”,处于重庆主城都市区与渝东南武陵山区、黔北地区连接带,是东向、南向出渝大通道的重要节点。
从南川置县开始,以县城为中心分东、西、南、北四大古道,通往贵州省的正安、道真、桐梓,重庆的武隆、涪陵、綦江等地。那时候,贵州的山货、桐油等经由德隆、头渡、金山,再经土地关、箐顶、莲花到岭坝(现神龙峡),可到达万盛、綦江,再北上到重庆;东边的古道则连接起观音岩、龙崖城、马嘴场等地,把川盐运到不产盐的贵州。
据《南川县志》记载,1937年至1939年之间,南川出境笋子、桐油、茶叶、生漆、五倍子等土特产14.6万担,入境盐240多万斤,生意非常红火。这些数据证明,南川就是一个重要的物资中转站和集散地。
这些古村古寨、古树古桥等,如今仍镶嵌在“178环线”上,与自然景观交织共鸣。历史在这里延续,并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焕发生命力。
一座城的跃迁
在“山”与“线”之间,南川正显现出全新的发展图景。
走进大观镇中江村,成片的玻璃大棚宛如田野间拔地而起的“透明工厂”,一场农业变革正在这里打响。
这些年,随着新兴技术的发展,农业从“靠天吃饭”转向“靠大数据”吃饭。作为重庆首批乡村振兴综合试验示范区、首批市级现代农业产业园、重庆特色农产品优势区,南川有发展现代农业的条件,亦有科技赋农的需求。
有着十多年传统农业种植经验的姜国强,以科技为笔,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在智慧工厂里种起了丝瓜。
与传统大棚不同,修建丝瓜智慧工厂所用主材高透光率玻璃,能够让丝瓜植株充分吸收自然光照;工厂内的智能环境监测系统可以实时采集棚内的土壤温湿度、空气温湿度等数据,并通过自动化设备精准调控,给丝瓜提供最适宜的生长环境。
得益于这样的尝试,姜国强种植的丝瓜品质优良,采摘间隔时间从传统的20天缩短至13天左右,采摘期延长了1个月,亩产量2.2万斤左右,成为南川独具辨识度的特色农产品。
在南川,像姜国强这样“吃螃蟹”的人还有许多。这里的农业不愿停留在“种出来、运出去”的层面,而是主动嵌入城市发展的整体布局之中。
南川区农业农村委员会相关负责人说:“我们围绕金佛山这一根脉,以农业为基底,以旅游为载体,以文化为灵魂,从传统的农业发展到现在的农文旅融合发展,明确了‘北部以农兴旅、南部以旅促农’的空间策略。”
陈渊的家乡就在北部片区的石溪镇。那里,依托靠近重庆中心城区的区位优势,重点发展设施农业、精品农业、休闲农业,衍生出周末经济、小长假经济、研学体验经济,把农田变成可体验的旅游目的地。而在南部片区,“178环线”的含金量持续上升,沿线超900户农户开办农家乐、民宿等,实现就业4万余人次、户均增收5000余元……在南川,新业态像方竹笋般不断破土而出。
实际上,农业只是南川跃迁的一翼,另一翼则来自工业结构的深度重塑。
南川的矿产资源十分丰富,煤、铁、铝土矿、页岩气等20余种矿产分布在群山之间,成为发展工业的天然原料。
由于丰富的自然资源和独特的地理位置,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南川成为三线建设布局选址地区之一。国营宁江机械厂、国营天兴仪表厂、国营红山铸造厂等纷纷迁入南川,带动南川氮肥、磷肥、机械等工业产业的发展,推动了南川的城镇化进程。
“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以乡镇企业为主的资源加工业在南川蓬勃兴起,使南川工业不断发展壮大,经济体量在原涪陵地区占据‘半壁江山’,直接带来了1994年南川的撤县设市。”南川区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相关负责人介绍。
那是一个“靠山吃山”的年代。煤炭和氧化铝曾是南川“一黑一白”两大支柱产业,工业产值一度占整体经济的七成以上。然而,当资源红利触顶、粗放发展难以为继,这座依山而生的城市主动选择换道。
2006年,南川开始建设产业园区,逐步推动氧化铝转移、煤矿关闭,为培育新产业腾挪空间。现在,南川工业园区已形成“一园四组团”的空间架构,入园企业300余家,工业逻辑从“挖资源”转向“育产业”。
正是这一主动选择,让南川工业朝着打造先进制造业基地迈进了一大步,“332”主导产业不断迭代升级:智能网联新能源汽车配套产业纵深推进、页岩气开发取得突破、中医药园区“从无到有”、水江化工园区不断做强……2022年12月,南川成为全市首批智能网联新能源汽车特色产业园区创建区县;2023年4月,南川工业园区被认定为“重庆市承接产业转移示范园区”。
区位、资源等优势,让城市与企业实现双向奔赴。如今,南川迎来了更强劲的发展动能。
2025年6月,渝厦高铁重庆东至黔江段开通,南川成为沿线唯一一个拥有两个站点的区县,分别是南川北站和水江西站,均位于南川工业园区。高铁时代的到来,为南川带来的不仅是交通的跃迁,更是各种要素的集聚,汇聚起源源不断的人气与活力。
交通得到升级,农业变了模样,工业换了底色,南川城在金佛山脚下绵延生长,休闲消费、夜间经济、康养旅居让南川不再只是去金佛山的一个过道,而正在成为目的地本身。
当我们放下笔,再次回望南川在时光里行走的轨迹,这座城的发展始终没有离开那座大山。它因山而起、因山而兴,也在求新求变中长出现代化人民城市的筋骨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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