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桓台,是在南京茶馆里。
朋友随口一句:“那地方,建筑之乡。”
我脑子里立刻浮出一堆高楼、工地、安全帽,再加上一点雾蒙蒙的灰。
结果真住进马踏湖边的一间小平房,180天之后,我这个在秦淮河边长大的南方人才发现,原来“建筑之乡”的骨头里,装的不是钢筋混凝土,而是水汽、蒲草、老戏词,还有一锅炖得发白的莲藕排骨汤。
刚到桓台的头几天,我总觉得这里的节奏慢得不真实。早上七点,南京新街口已经堵成一条线了,这边马踏湖上还安安静静,只听见两种声音:芦苇被风吹动的沙沙声,还有湖面上小船划过去的水响。
撑船的老宋说,这叫“打棹”,不是划船。
他站在乌篷船尾,脚下稳得像在自家院子里走路,手里那一根长棹轻轻一拨,水面就开出一条路来。
“你们南方人吃藕不?”老宋问。
我说吃,红烧、凉拌、排骨汤都爱。
他笑出一脸褶子:“我们湖里的白莲藕,洗洗生啃,比梨还甜,你敢不敢试?”
我一口下去,真有点被惊到。脆得咔嚓响,带一点清甜的泥土味。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江北水乡”四个字不是景区的宣传语,而是老天在这片土地上刻的标签。
再往湖边走,芦苇深处藏着一块空地,天天有老人支着马扎晒太阳。有人拿一本旧得发黄的书,嘴里念念有词。听久了我才听出来,他们是在用方言念《蚕尾集》,那种押韵的平仄,和我在学校听过的古诗完全不是一个调子,却莫名好听。
其中有个老先生,戴着老花镜,念完抬头问我:“听得懂不?”
我老实摇头。
他却很高兴:“听不懂才好,你下次我给你一句一句讲。”
桓台的“古”,不是博物馆里那种擦得锃亮的展品,而是在王渔洋故居那棵三百年腊梅树下,几个老人一边摇蒲扇一边争论诗句读平声还是仄声,争得面红耳赤还要一起去喝碗豆腐脑。
走在起凤镇的老集市上,这种“古意”甚至会踩到你脚边。
快到中午,人开始多起来。我跟着人群往里挤,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把一把蒲草压在腿上,手指飞快地穿插,草在她指间一圈一圈绕成垫子。
我蹲下来问她:“奶奶,这个要编多久?”
她头也不抬:“这点小活,一天能编七八个。”
有旁边买菜的大姐给我解释,说她叫田奶奶,八十五岁了,从小跟着她妈编蒲草。她还补充:“现在会这手艺的,全县就剩仨人。”
那一瞬间我有点发怵。
一整条街叫卖声此起彼伏,鸭子叫、孩子哭、电动车喇叭乱响,可真正让我觉得时间在往后退的,是她膝头那一圈圈盘起来的蒲草垫。
走出集市,夕阳刚好落在红莲湖那一边。
摄影爱好者老张支着三脚架,一脸专业地对着湖面。“你来早了,晚霞还没烧起来。”
我说:“还要抢机位吗?”
他摆摆手:“抢啥,湖又不小。我们这儿的日落,每天都不重样。”
话是大话,景是真的美。那天湖面是金色的,芦苇尖上藏着一圈柔软的粉,远处有两只白鹭慢慢飞过去,翅膀划过的地方,水面轻轻颤了一下。
我那一刻有点想赖在这儿不过冬了。
可真到冬天,我还是被这里“教育了一次”。
桓台的冬天,湖风真不是闹着玩的。南京的冷偏湿,这里是钻骨头缝的凉。
刚开始我每天裹着羽绒服,手揣在口袋里,出门不到十分钟就想打车回去。结果在老城区窄窄的巷子口,被邻居大妈拦住:“来来来,喝口热藕粉再走。”
她端出一大碗,用粗瓷碗盛着,藕粉热气腾腾。
我说:“这不用的,我不冷。”
她笑得很熟练:“冬至了,咱这儿老规矩,得喝藕粉暖暖胃。你们南方人更要喝,身子虚。”
那碗藕粉入口的瞬间,所有“南方小脾气”立刻被收拾老实。藕粉是她家自己磨的,没什么花哨味道,就一点冰糖,甜得刚刚好。她还塞给我一包说:“你们晚上再冲着喝,睡觉暖和。”
我那天回家路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桓台人好像都不喜欢空话,他们的“好客”,都是实打实摊在碗里的。
比如买莲藕。
在湖边小摊上,你要二斤藕,摊主给你称完,顺手又折一截细嫩的藕尖塞进袋子:“这个凉拌。嫩得很,不算钱。”
比如在芦苇荡里迷路。
有次我跟老伴坐小船乱晃,结果一拐弯绕进一片密不透风的芦苇荡。手机信号弱,导航彻底罢工。正慌着呢,一叶小船从芦苇后面探出来,一位扎着头巾的大嫂在船头,用竹竿轻轻一点就靠了过来。
她问:“你们是外地人吧?”
我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求助,她就把木盆往船里一放:“我正好出湖,带你们出去。顺便教你们认认这湖上几样鸟,回去吹牛有底气。”
她给我指:那是白骨顶,那是苍鹭,那是秋沙鸭。说着又用脚尖点了点船板:“站稳点,别抖,我这船比城里的地儿还平呢。”
那种被顺手照顾的感觉,很久没有了。
南京这些年发展快,城里人见多了,谁也不缺谁一句“注意安全”。但很少有人,会因为你一句“我迷了路”,就把自己的活暂时放一边,先带你走顺再说。
来之前,我最大担心其实是钱的问题。毕竟是长期住,不是来打个卡发个朋友圈。
刚入住锦秋小区那天,房东带我们绕了一圈。小区不新,是真老小区,但院子大,门口一条路直接通向马踏湖,走两分钟就是湖边。
房租800一个月,还带一个小小菜地。老伴当场就心动了:“这院子,我能种葱蒜。”
南京同样离湖不远的房子,别说院子了,连阳台都不一定有。价钱更是翻倍往上跳,但桓台这800块钱里,还夹带着一块种韭菜和一棵番茄的快乐。
伙食开销,出乎意料地乖巧。
我们两个人,一个月算下来也就一千三百来块。原因很简单——湖鲜太便宜。
鲫鱼12块一斤,活蹦乱跳。螃蟹不是阳澄湖那种包装精美的礼盒蟹,而是渔民早市刚捞上岸那种,个头不算夸张,但肉紧。鸡蛋家家门口有卖,土鸡蛋也不算稀罕东西。菜煎饼是这里的“国民小吃”,5块钱一个,能铺满一个盘子。
我有段时间几乎天天晃到商城路找赵大姐吃煎饼。
铁鏊子烧得通红,她一勺面糊一抹,啪嗒一声摊平,再打个鸡蛋,撒葱花,放点咸菜。
我问她:“为什么你家的饼比别家香?”
她头也不抬地翻煎饼:“得用桓台产的面粉,烙出焦痂才脆。外地面做不出来那股香。”
这种对“本地”的执着,还体现在补锅匠人身上。
索镇老街上,一个老匠人背着一箱工具,走到谁家门口都有人喊:“老王,来看看这铝锅底漏了。”
年轻人基本不修东西了,坏了就扔。但老街上的老人依然习惯喊“补一补还能用”。老王敲敲打打,一边感慨:“这活儿,等我不干了,估计也就断了。”说完又笑,“不过没事,你们这代人有你们的活法。”
我那一刻有点纠结,一边觉得可惜,一边又觉得,时代总要往前走,谁也拦不住。
看病这块,桓台也比较“厚道”。
县医院挂个号6块钱,老中医帮我把脉,说:“你们南方人多阴虚,上火快。回去炖点我们这儿的白莲藕排骨,多喝汤。”
湖区卫生所比医院更朴素。拔一次罐10块钱,墙上贴了自家手写的药方。医生指着柜子里一袋袋药材说:“马踏湖的芡实,健脾胃。你要是总觉得胃胀,回去煲粥试试。”
有一次我去药店给老伴抓中药,结账时老板顺手塞了一小包烤藕片:“自己烤的,没啥添加,晚上当零食吃,清火。”
这种“不紧不慢”的温柔,让人很难不动心。
每个月我还特意给自己留了二三百块钱当“文化基金”。有时候去听一场吕剧,虽然很多词我听不懂,但看着台上演员一嗓子喊出来的那股子劲儿,心里莫名发酸。
有时去跟着老师学草编,才知道起凤集市上的蒲草垫,是怎么一点一点变出来的。手指头被草磨得生疼,旁边七十多岁的老大爷却能一边跟我聊天,一边飞快编完一个圆垫。
老大爷说:“你们这代人一上来就用手机敲字,手怕疼正常。”
我反驳他:“你们这代人一上来就会种地、会编草垫,我们也挺羡慕。”
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是各有各的日子。”
桓台当然也有不那么“诗意”的地方。
冬天湖风刮起来的时候,穿再多都挡不住那股凉。老城区的街巷简直像迷宫,电动车、三轮车、小汽车挤在一起,一不小心就拐进别人家门口。
方言更是门槛。
刚来的时候,邻居跟我说:“刚赛来啊?”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刚来的”的意思。后来学会了“奇好”“奓劲”“埝埂”,买菜的时候能听懂大概,菜价马上便宜一截。大概是因为人家觉得你“入伙”了,不再是只停留几天的游客。
交通是真便宜。公交1块钱,城乡公交连得挺密,我这种不爱骑电动车的人,靠一张公交卡就能在县城里晃到晕。每个月交通费算下来,连南京地铁卡一个月都不到。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们早点来这儿,可能很多生活方式都会不一样。
早起不是为了抢早高峰,而是为了去湖边早点市场赶那一批刚出水的鱼和虾。晚上不是挤在商场看人,而是在湖边走一圈,看哪个窗户里飘出葱油的香味。
桓台也不适合所有人。
习惯了大城市灯红酒绿的年轻人,可能会觉得这里太沉静,商场不多,咖啡馆也没有遍地开花。冬天的风吹得人怀疑人生,湖边那条路上,除了呼呼的风声和偶尔几声狗叫,基本没别的动静。
但你刚好是那种:
- 喜欢看水,愿意坐在岸边一个下午发呆;
- 对老建筑、老戏曲有点兴趣,愿意听老人慢慢讲故事;
- 身体有点小毛病,想找个地方慢下来,好好养一养;
那桓台可能会比你想象中更合适。
等我们在南京的房间重新住上几天,忽然就开始不适应那种“快”。
早晨闹钟一响,外面车流声就一起涌上来,楼下早餐店排队的人挤到马路边。吃个早饭要排二十分钟,喝碗豆浆还得看手机付款码。
我和老伴偶尔对视一眼,会忽然想起桓台的那个早上。
马踏湖边,乌篷船轻轻晃,老宋嚷一嗓子:“来来来,踩稳了,我带你们去看白鹭。”
远处芦苇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水面上金光一片,一只白鹭从芦苇丛里冲出来,带起一串细细碎碎的水花。乌篷船慢慢往前挪,我和老伴挤在船头,像两只第一次下水的小鸭子,紧张又兴奋。
那时候什么KPI、deadline、业绩报表,统统都离我们很远很远。
那种被湖光水色和一座老城温柔包裹着的日子,现在像在心里埋了一块柔软的藕节,轻轻碰一下就有甜味渗出来。
我总觉得,我们在桓台住的那半年,不算是“逃离北上广”,也不是所谓的“归隐田园”,就是两个人在人生中段按了一个暂停键。
我们从南京带过去的焦虑,在那边慢慢散开,散到骑着自行车去买菜也可以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散到看到有人在河边洗菜会停下来多看几眼,散到听见有人在巷口喊一声“刚赛来”,你会笑着应一声:“奇好!”
现在写到这儿,我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次出发的时间。
听说荷花季的马踏湖,是另一个模样。等湖面被荷叶铺满,我们应该再去一次。
到时候,想多去几个古村子慢慢逛逛,听老人讲讲没进书本的故事,看看还有没有哪户人家的院子里,藏着一棵没人注意过的老树。
也想再坐一次那种开得慢得要命的乌篷船,任老宋唠叨:“你们南方人,就是走得太快了。”
那就慢一点吧。
有时候,慢下来,不是为了哪一句大道理,只是为了在湖风吹过来的时候,听清楚一点水声,记住一个地方真实的呼吸。
桓台,就是那种你以为只是路过,结果心里悄悄给自己留了条“再来一次”的小小去处。
你恰好是桓台人,看完这些,记得在心里替我们摸一摸王渔洋故居那棵腊梅的树皮。等我们夏天再去,说不定还能在起凤的集市口碰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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