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的风总带着沙砾的粗粝,刮过窗棂时呜呜作响,像极了遥远老家丑家村东坡那两棵高大的老软枣树的低语——不是呼啸,是绵长的呢喃,缠得人心头发痒。我攥着贤娃哥用从石崖顶捡的墨玉碎石,给我做的镇尺,指尖摩挲着冰凉又细腻的纹路,那凉意顺着指尖渗进掌心,恍惚间,竟化作了故乡春日里崖壁上的晨露。远处,那座被家乡人唤作“石崖(nai)顶”的小山峁,便从千里之外的关中平原,撞碎了戈壁荒漠的暮色,清晰地浮在眼前。
石崖顶是一座小得可怜的山,说它小,是因为用百度地图搜不出确切坐标,QQ浏览器里寻不到半分踪影,只有广西平南县有一个地名和它重复。可石崖顶在丑家村人心里却十分高大,有时候简直高不可攀,重得像压着人老几辈的光阴。
石崖顶静卧在陕西富平县庄里镇杨家村丑家组东北山区,是逶迤的乔山余脉邑子山在这里的延伸,东面与原雷村乡郭家堡子陈家套为邻,正北是风口村。远望石崖顶就像一口倒扣的草帽,山顶一半是略露的崖石,后面一半是一层四五尺厚的薄土,似一层蝉翼盖着几十丈高的崖石。
清代富平知县乔履信纂修《富平县志》记载,当年石崖顶沿山一带松柏参天,花草繁茂,争奇斗艳,苍翠葱郁,宛若一道绿色屏障矗立于富平西北方。位列富平著名的八景之一首“锦屏列翠”的一部分,有诗云“ 几幅排空半入云, 千峰列采气氤氲。 雾遮石壁青疑捲, 风展岚光翠欲分。 乱点花开金谷障, 斜垂瀑逗锦江文。 年年箫鼓陈祠庙, 错认华原晓驻军。”
站在石崖顶望四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远处可以看到富平县城的鸡娃塔,也叫圣佛寺塔。天气晴朗好时,可以远眺到秦岭主峰太白积雪皑皑,云雾缭绕。近处从山顶望东沟望去,有种万丈深渊的感觉,往西看是椅子山阻挡了宝鉴山的雄姿,不远处右边的天乳山和左边的凤凰山像两只蛰伏的鸟,振翅欲飞。青黑的石棱在岁月里磨得发亮,黑老鸭呱呱的乱叫着和老鹰做起了迷藏。
据村中老人讲,这石崖顶是明朝关中大地震的活化石,现在的走势是明朝嘉靖三十四年(1556年)那场8.25级关中大地震的遗物。据史料记载:当时震碎了关中大地,也定格了富平丑家石崖顶四百七十年的模样。半山腰那块突兀的大石头,是地震时从地心“咳”出的印记,听村中老人丑志林讲:震后第三天,那石头还冒着热气,像一头卧在崖边的巨兽,守着破碎的山体。
早年的石崖顶一带,植被茂密,松柏遮天,狼虫虎豹出没,梅花鹿成群、你听一听这附近的地名就充满了好奇,西北角的老虎沟远近闻明,人们打柴天黑以前必须出沟回屋;不远处的“狮子窝”让人毛骨悚然,野猪窝里野猪成群结队出没在野猪窝和森林之间;最神秘的是半山腰上有个天然石缝,名叫“仙人洞”,洞里有一墩像人一样两米高的石柱;东村里大伯说石崖顶最有名的是晨曦中鹿鸣石崖顶,在远处山下的清宁堡寨子里可以听到雄鹿的鸣叫,看到鹿打架,这是雄鹿之间为了争夺雌鹿的交配权而进行的顶牛,胜利的雄鹿发出清脆的嚎叫,再向雌鹿示爱后进行交配。于是闻鹿格斗的村民以割草打柴为名,拿上工具抄近路快快赶到石崖顶,运气好的人可以捡到鹿茸,说明这一带是供达官贵人打猎的地方,是真正的生灵秘境。
村里今年刚刚去世的102岁的南窑我二伯丑维说过,他爷爷的爷爷曾见过老虎,“那家伙趴在石崖顶下东沟畔的大树上,皮毛像泼了墨,眼睛亮得怕人”。村里人管小孩不听话时就说“石崖顶上的老虎(狼)来啦,孩子们就静悄悄的。”至今人们都记得石崖顶到丑家村子南面的石滩里有一条狼道,晚上山里的狼从石崖顶的狼下来,到山下的村子附近寻找吃的,天亮前再悄悄沿狼道返回石崖顶,于是村子里就传言谁家的羊昨晚上被狼吃掉啦的消息,吓得小孩子急忙藏在了大人的屁股后面。解放前村里有三四个人,小时候被石崖顶上隐藏的狼啃咬过,最后虽然被抢救回来啦,但这几个孩子脸上、脖子上、腿上不同程度地留下了被狼咬过的痕迹,长大后一直被村里人称作“狼咬”,有的成为我们互相唏嘘其后代的把柄。后来,人与猛兽作斗争,再凶恶的猛兽也斗不过人类的猎枪,虽然狼等凶禽猛兽渐渐消失,被狼当做食物的狐狸野鸡黄鼠狼等动物却开始漫溢。
石崖顶有的一种特殊的鸽子,叫“石鸽”,个头不大,身体灵活,颜色接近石头的灰褐色,专吃石崖顶周围野草中的蚂蚱,胖嘟嘟地在在石头上耍、来回咕咕地觅食、吃饱了就在石头上休息,它们在的窝也筑在石缝中,生蛋繁殖。石崖顶有野鸡,也叫红腹锦鸡,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披着斑斓的羽毛,在草丛中扑棱着起飞,惊起一串晨露;“早上见兔不言传,晚上见兔拿镰砍”,野兔竖着长耳朵,在崖边蹦跳,转瞬就钻进了灌木丛;黄鼠狼溜得飞快,尾巴像一团蓬松的黑绒。小松鼠在溜溜的在远处逗你玩,待你靠近它,便一溜烟跑进这小山峁,让你感受到石崖定藏着无尽野趣。
自古秦地无闲草,说起石崖顶周围的草,简直是我们童年的乐园。石崖顶旁边花草遍地,中草药丛生,浅棕色的柴胡叶颈和根都是宝,黄芩的淡紫、燕只草的嫩黄,防风的伞状,茵陈的时效,马齿荆的叶汁可以止血,繁殖力很强的车前草,铺满了整座山坡坡。放学后,我和小伙伴们追着蝴蝶跑,累了就趴在大石头上数云朵,看云絮被风扯成丝丝缕缕;放羊割草时,挖一把黄芩嚼在嘴里,苦涩里带着回甘;秋日里,攀着柿子树摘软柿子,去皮吸汁,甜汁顺着嘴角流,沾了满手的甜香。有时候还会在石头上刻下彼此的名字,盼着“永远是好朋友”。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藏着我们无忧无虑的时光,是刻在骨子里的童年印记。
那是生产队的年代,石崖顶是全村人的共同家园。崖下的富平墨玉,是丑家人的生计依托。石崖顶半山腰出产一种石头,与别处石头构造不一样,粗糙的皮肤有一点红色,质地硬实,用它做的牛槽,盛水放草喂牛过夜,草不变色水无异味。乡亲们背着凿子、锤子上山,“叮当、叮当”的凿石声在山谷里回荡,换来的钱,是全队人的油盐酱醋和日常使用。在丑家上小学时,班主任刘军科老师带着我们勤工俭学,村里其它地方的地都被生产队播种完了,只有这石崖顶上还有几片片未开垦的处女地,老师带我们出大力流大汗,挖出一片天地来翻种,于是我们入冬前把地平整好,第二年春天撒种糜子或者小米,刘老师说:“我们流的是汗水,播种的是希望,长出来的是粮食”;夏天除草,把谷子地理的杂草拔净,把被雨水冲垮的地梁子重新磊好,汗水浸湿了衣背,却没人喊累;秋天金黄的穗子在风里点头,收割时我们的同学偶尔有的被谷叶划破了手指或,有的被枝干搽伤脸颊,但是同收获的粮食相比,我们是无比欢乐和兴奋,把一捆捆骨子背回学校,晒干交给粮店,变成了我们的作业本和铅笔,还有教室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它在寒夜里,映照着我们求知的眼睛。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丑家村,石崖顶成了乡亲们的致富宝地。集体采石变成了各家各户的生计,石崖顶下的石头窝子遍地开花,架子车、手扶拖拉机拉着石料往庄里镇跑,车轮碾过山路,扬起的尘土里都是希望的味道。动静最大当属后来当了村干部的丑西明,年轻有为,整个把石崖顶来了个改天换地,动力高压线从山西窑拉到石崖顶,开办了砸石场,碎石机的轰鸣声日夜不息,火星在暮色里飞溅,一辆辆拖挂车进出石崖顶下的石砸场,挖出了石头,拉走了石子和粉末,乡亲们日子渐渐好起来。丑家村家家盖起了砖瓦房,伍家娶了新媳妇,鞭炮声在山谷里响了一遍又一遍,日子在机声隆隆里,渐渐红火起来。
再后来,封山育林的政策,退耕还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让丑家山坡重新披绿,让石崖顶渐渐归于沉寂,在石崖顶周围有名的“四大金刚树”又悄悄回到了这里,柏树、槐树、榆树、椿树竞相成长。如今,这里早已绿化成荫,春日里,野花顺着崖壁开,像给石崖穿了件花衣。软枣树遍地,柿子树成行,花椒树层层环绕直达山顶。深秋时,红灯笼似的果子在枝头摇曳,甜香漫山遍野;半山腰成了丑家村的公坟,去世的人按照顺序在哪里排列,就像军阵并排在那里,坟前后长着几丛酸枣树。那些劳作的身影,那些奔波的脚步,终究化作了崖边的草木,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
边疆的夜很长,月光像霜铺在戈壁上。我常常想起石崖顶的清晨,薄雾缠在崖石上,过去人们上工没有手表,太阳照在石崖顶上,辛勤劳作的人们把抬头在远处望石崖顶下面的石窝子当做时钟,当太阳照满石窝子就是中午十二点,于是村中的妇女就开始烧锅做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一派烟火气息;想起童年时草丛里的野鸡,偷吃家鸡的狐狸,害怕鸭子的黄鼠狼,想起生产队时期的敲犁铧上工的钟声,混着中草药的香气漫山遍野;想起改革开放后的隆隆的机声,混合着各种鸟叫,高空盘旋的雄鹰,在石崖顶周围的山谷里回荡成岁月的歌。
风又起了,带着边疆的寒意,可掌心的墨玉镇尺石却渐渐暖了。原来,无论走多远,那座小得快要消失的石崖顶,早已在我心里扎了根。它是地震馈赠的地质奇观,是童年的乐园,是生计的根基,是致富的源泉,更是我乡愁深处的精神家园。历经四百七十年风雨,它像石崖下的墨玉,愈发温润明亮,永远牵引着我,望向故乡的方向,那方向里,有草木葱茏,有岁月绵长,有我永远放不下的牵挂。
作者简介: 丑新民,笔名丑石,生于陕西关中富平,成长于边关警营,曾在新疆戍边四十余年。长期从事文学创作与摄影,作品聚焦新疆风土人情、边疆生活及故乡记忆,出版有《中华丑姓》《西部之路》《天山伴我行》等著作。现为新疆作家协会、摄影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水磨沟区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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