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河津时,山西于我,是一些零落的印象。都是别人口中的,书本上得来的,各种媒体上看到的。山西人吃大馍,馍大,便宜,实在;山西产煤炭,于是便浮想联翩起那些面目模糊却声名远播的“煤老板”来;还有的,便是醋了。这醋,倒是切切实实地尝过的,超市里买过,或直饮,倒上那么一小盅,酸得人一激灵,舌根下却翻出醇厚的香味来;或调成蘸汁,点染在饺子、面条上,那食物的魂仿佛一下子便被吊了起来,活色生香了。这便是我对山西认知的全部了,一个干燥少水、风沙扑面、带着些许资源与陈醋混合气味的北方省份。
飞机在暮色里缓缓沉降,窗外的天是铅灰色的,渐渐能看清地面上湿漉漉的反光了。运城盐湖机场到了。
雨丝儿沥沥啦啦,不算大,却极绵密,敲在舱壁上,声音细碎而清冷。刚开了手机,铃声便急匆匆地响了起来,一串极其朴实的乡音在耳际响起:
“罗老师您好!我们在A2出站口这里等您么!”
“我们手里举的有牌子,您留意一哈么!”
那一口地地道道的山西话,像陈年的老醋,味道是醇厚而殷切的。一出舱门,一股温湿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提着那一大包备着的厚棉衣,不觉有些失笑。哪里有如想象中那般酷寒呢?这气温,竟与我们河南老家相差无几,先前的种种精心防备,倒显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
车子驶出机场,在夜色中奔向河津市。开车的师傅是位小伙,河津本地人。他一边开车,一边向我们推介着河津名片:从大禹治水到卜子夏故居;从北魏孝文帝屯兵到大梯子崖景区;从鲤鱼跃龙门到宋金瓷窑。他滔滔不绝的讲,我们认认真真地听。此时此刻,河津人的那份热络,毫无保留地、几乎是扑面而来地展现在眼前了。
我百度一下,河津古称龙门,位于山西省西南部,属运城市西北隅,吕梁山南端,是黄河、汾河交汇的金三角。禹凿龙门,引水归道,安定九州。
雨还在嘀嘀嗒嗒地下着,窗外的景致是看不清楚的,只有被车灯偶尔照亮的一排排行道树,以及远处沉沉的、无边的黑暗。经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子驶入了河津市区。
晚餐是丰盛的,地点就在河津宾馆不远处的一家农家饭庄。洁白松软的大白馒头,是盛在竹编的蒸笼里端上来的,一个个胖墩墩、热腾腾,挤挨着,像一群憨厚的娃娃。揭开盖,一股淳朴而热烈的麦香便直冲鼻腔。那香气,是阳光与土地最本真的味道。我忍俊不禁,轻轻掰开一个,内里是蓬松绵软的,还有些细密的小孔。桌子上摆着当地特产的米醋,色泽清亮,如一汪琥珀。撕一小块馒头蘸下去,醋香便丝丝缕缕地渗入那麦面的纤维里,送入口中,先是酸,一种清冽而醇正的酸,旋即,麦子的甜香便被这酸意烘托着,愈发地鲜明起来,令人食欲大开。
对于嗜酒如命的我来说,最诱人的,还是那坛清香四溢的汾酒。酒是东家自己窖藏多年的,酒液带着微黄却澄澈透亮,倒入杯中,便漾开一层柔光,杯壁挂着酒花。主人家频频劝酒,举杯近唇,一股独特的、清雅的醇香便幽幽地潜入鼻息。那不是浓烈的、霸道的香,而是一种内敛的、绵长的芬芳。抿上一小口,舌尖感觉到一丝绵柔,继而一股甘冽的暖意便顺着喉头滑下去,直落胃里,化作一团温和的火。那回味更是悠长,齿舌间仿佛都缠绕着那清雅的余韵。席间,主人不停地布菜、斟酒,话语朴实而真诚,每一道菜都有说头,每一杯酒都含着情意。在这喧腾的热气与欢声笑语里,我刚刚那点初来乍到的生疏与拘谨,便瞬间被这淳朴的乡情融化了。
翌日清晨,天气晴好,我们便赶往大梯子崖景区。山道是青石铺就的,陡得很,蜿蜒着向上攀援,像一条沉睡多年的巨蟒遗下的脊梁。行至最险处,窄得只容一人侧身而过,一面是冷峻的岩壁,一面便是空荡荡的山谷。领队的导游是位实实在在的河津姑娘,性子爽利,此刻也喘起了粗气,豆大的汗珠从她白静的脸颊上滚落,在初升的阳光下亮晶晶的。身后的一位大姐,双手撑着膝盖,每向上挪动二三级台阶,便要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几个年轻人,看起来像九零后的孩子,起初还是步履轻捷,欢声笑语,可在这无尽的陡阶面前,也不得不收了那份轻松,一步一个脚印,踏得实在了。
虽说是累,景致却好。山道两旁,枫树的叶子已染上了秋意,是那种深深浅浅的红,有的像胭脂,有的像火烧云,在清澈的晨光里静静地摇曳着。偶尔一阵山风掠过,那叶子便簌簌地响起,有几片耐不住寂寞的,打着旋儿,悠悠地飘下来,跌落在石阶上,停歇在我们的肩头。转过一个急弯,我的目光陡然被峭壁的缝隙吸引,那儿,竟探出一朵黄色的小花来。花瓣是那样纤薄,有四五片,微微地颤动着,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又像这冷峻山岩上一枚温柔的、带着些许羞怯的徽章。
越向上走,石阶越发地不近人情。登山的人群中,肥胖点的喘息声像极了破旧的风箱,削瘦点的背包带子仿佛要勒进他们的肩膀里去。我的小腿也开始酸胀起来,每一次抬起,都感觉里面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正觉着有些气力不济时,前方山腰处竟露出一方小小的平台,上头立着个亭子,匾额上写着两个字:“半亭”。下方有一首诗,许是风吹日晒久了,墨迹已有些斑驳:
半云半水在半山,
欲辨仙风两难分。
忽有清风拂面过,
半幻半真趁半心。
这意境是好的,缥缈而空灵。河津导游姑娘介绍说,这是景区的老板杜总所作。我的心头暗暗一动,这诗句里透出的那份疏朗与超然,让我对“晋商”二字有了新的体认:他们不单单是聪明睿智的生意人,他们的骨子里还暗藏着文人厚重的山水情怀。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四个字:晋商以文。
在“半亭”歇了会脚,回望来路,那层层叠叠的石阶,早已隐没在脚下斑斓的秋色里。山风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急切地催促着,送来远处山谷里一阵阵笛声,悠悠扬扬的。笛声惊起了一群山雀,扑棱棱地从我们头顶的树丛里掠向高空。我又望了望方才峭壁上的那朵黄色小花,它依然在风里轻轻点着头,像个沉默的使者。或许,它早已见证了无数过客的疲累,还自顾顽强地存活着。
休整片刻,我们继续向上。石阶上落叶堆积,踩上去沙沙作响,和着同行文友延安大哥的陕北民歌,竟合成一曲奇异的天籁之音。尽管双腿仍然是沉沉的,“半亭”的诗意,即将登顶的期盼,竟也让我松快了不少。
从山顶下来,走的便是另一条路了。这便是桃花谷。名字是极美的,令人立刻想到春日灼灼其华的盛景,虽此时已是深秋,那份想象里的旖旎,却也给脚下的路平添了几分柔情。
果然,这是一条伴着溪流的谷底之路。与上山时的陡峭险峻全然不同,这里的地势平缓了许多,我们的心境也便跟着豁然开朗起来。一条清浅的小溪,不知从何处发源,就这么潺潺地、欢快地在谷底流淌着。水是极清的,水底的卵石是圆润的,连极小极小的游鱼在水间嬉戏,都看得分明。那水声不是瀑布的轰鸣,而是细碎的、绵绵不绝的絮语,像春蚕啮桑,又像情人间的私语,听着使人心静。
溪流两岸,便是野山桃树林了。这个时节,自然是没有桃花的。遒劲的、黑褐色的枝干恣意地伸展着,构成一幅疏朗而有力的素描。可以想见,若是阳春三月,这一路的桃花该是何等烂漫的景象,那时,这潺潺的溪水,怕也要被映成一匹流动的锦缎了。倘若再有心爱之人相伴这溪前花下,人间便无憾事了。
阳光透过疏疏的枝桠筛落下来,在长满青苔的、湿润的石径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那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如梦似幻。
我们沿着溪边的栈道缓缓下行,方才登山的疲累,仿佛都被这清凉的水汽与幽静的氛围洗涤去了。沉醉间,前方视野忽然开阔,我们已经走到了谷口,眼前赫然便是那條闻名已久的巨川——黄河。
登上游船,我不禁心底一收。这里的黄河,却与我印象中的浑黄壮阔大不相同。河道在此处猛地收束,两岸是刀削斧劈般的石壁,河水被紧紧地夹在中间,显出一种沉郁的色彩,流淌得也愈发湍急、凶猛,打着旋儿,泛着白沫,发出沉闷的咆哮。
“这是黄河最窄的地方,”导游姑娘指着对岸,绘声绘色地讲解起来,“两岸的间距,只有三十八米。对面,就是陕西了。”
三十八米!这样的一个数字,在这天堑般的峡谷里,显得如此不真实。仿佛用力一跃,便能跳过去似的。历史的鸿沟,地理的分界,文化的差异,在这一刻,竟被这区区三十八米拉扯得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
大家游兴正浓,忽然有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插话问道:“姑娘,那你说说,是山西好,还是陕西好呢?”
导游姑娘像是没听见,或许是这个问题太难回答,她只是微微一笑,没有作声。一时间,竟也无人接话。
因生计关系,我曾多次去过西安。那是一座帝王之气氤氲不散的古都,厚重,恢弘。但我却未曾去过那陕北的黄土高坡。只是昨晚课堂上,听一位老师讲起他在原上住窑洞、体验农民生活的经历,他说得津津有味,我听得心驰神往。此刻,望着对岸那一片苍茫的、在秋日晴空下显出雄厚轮廓的土原,我又忆起了贾平凹先生笔下对“原上”风物的描述。那是一片充满了生命韧性与原始力量的土地。我在想,这黄河对面,属于渭南地区的原上,此刻,在那一派静穆的秋光里,一定也是极美、极好的吧。
一不留神,游船己经穿过最狭窄处。"轻舟已过万重山”。我忽然想起了诗仙李白的这句诗。
这一日,我们从险峻的梯子崖,到幽静的桃花谷,再到这逼仄的黄河龙门,心情的起伏转折,视野的陡然变幻,又何尝不似乘着一叶轻舟,在山水与时空的万重境界里倏忽而过呢?
回城的路上,车内一片寂静,显然,大家都有些乏力了。我靠着窗,看外面的景物在暮色中徐徐后退。来时的那点模糊印象,此刻已被河津人劝酒时真挚的笑容、梯子崖上酸胀的双腿、桃花谷里清泠的水声,以及龙门峡口那三十八米宽的黄河,填充得具体入微,有了温度,有了份量。那大白馍的麦香,那老陈醋的酸醇,那汾酒的清冽,都一齐在记忆里苏醒过来,融合成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滋味。
山西如何,陕西又如何?这问题,或许本就不需要一个答案。山水相依,血脉相连,正如这黄河水,无论流过哪一片土地,终究是奔流入海,不分彼此了。而我这个异乡人,能在这片土地走上这一遭,沾染这一身的尘土与情谊,便已是上天最好的赐予了。
离开河津,准备登机返程时,我接到了北京一位文友老哥的电话。我们原本相约同来,他却因公务缠身未能成行。听着电话那端熟悉的声音,我忽然有些恍惚。
我仿佛又看见了这几日自己沉醉的河津:黄河在龙门峡谷间奔涌,浑黄的激流撞击着千仞石壁,溅起的水雾在夕阳下泛起金晖;梯子崖的古栈道在暮色中蜿蜒,像一轴被岁月浸染的墨卷;还有夜晚街边那碗热气腾腾的猫耳朵,氤氲的蒸汽里飘着山西老陈醋的醇香……我絮絮地诉说着这些风景与滋味,电话那头,他长久地沉默着。
“真应该跟你们一起去的。”老哥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怅惘。那遗憾如此具体,我仿佛能看见他在北京高楼的玻璃幕墙后,望向千里之外这片神奇的土地。
我们约定——待到来年山谷披绿,桃花缀满峭壁时,黄河岸边,大梯子崖下,我们在春风里并肩而立,看那漫山遍野的山桃花,看黄河天际那一片绚烂的云霞。(文/信阳固始蓼城街道北小店社区党支部书记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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