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在很多人的想象中是个极具秩序感的城市,毕竟深藏在德国人骨子里的德式严谨,总给人这么一种印象,但是当飞机落地,一切感受都会被颠覆:机场外墙画满涂鸦,市区内几乎不见摩天大厦,粗野的街巷中滋滋作响的不是德式香肠,而是土耳其烤肉,在市集闲逛,可能有人突然拉你加入一场万人卡拉OK。
“柏林贫穷,但性感。”前市长克劳斯·沃韦赖特的这句自嘲,已然成为这个城市最好的宣传语。然而柏林的性感,从不流于表面,而是深藏于普鲁士秩序与当代叛逆的奇妙平衡里。它有着战争留下的永久伤痕,也有着从废墟中重生的创意空间。这里是游客和当地人边界感最弱的一座城市,是欧洲最酷城市的典范。柏林,无意符合任何期待,只提供一种全宇宙最酷的生活方式。
当地人跟我说,你不要把它当德国,当柏林就好。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柏林勃兰登堡机场,坐火车前往市中心,一路灰暗的建筑和绿化带逆着夕阳投下沉默的倒影,令我感到有一丝单调,一如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提到他初到柏林读书时的印象:在柏林,人们处处可以感到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时代近乎吝啬的勤俭持家精神……在维也纳,到处是音乐声和歌声,而柏林唯有到处干干净净和有条不紊的秩序。
秩序感,是很多人对柏林城市印象的关键词,市中心的柏林火车总站(Hauptbahnhof)是所谓“蘑菇方案”的中心,钢架玻璃结构的透明屋顶盖下设有五层空间,地铁、城际快线、火车等不同交通方式在此交错,形成一座井然有序的迷宫,将来自全国甚至是全世界的游客投放到各自的旅途,丝毫看不到拥挤和堵塞,地面也鲜见垃圾和污渍。
车站入口角落处站着一头柏林熊,张开双臂像是要跳出来拥抱我的姿势,顿时感到整座城市鲜活起来。据说柏林在建城之前是一片沼泽地,熊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如今,熊的雕像仍可在柏林街头随处可见,以主人的姿态欢迎那些外来者。眼前这头熊身上覆盖的轨道交通图如毛细血管般密集,很快,我在它的小肚子上找到了去柏林中心地带的车站。
晨曦中的勃兰登堡门(Brandenburger Tor)像建在平地上的雅典卫城,六根多立克石柱撑起二十六米高的门楼,顶端四马青铜战车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泛着冷光。这座始建于1791年的新古典主义建筑,曾是普鲁士王国的凯旋之门,却在二十世纪成为撕裂与愈合的象征。
我站在门洞下仰望,浮雕上罗马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海格力斯、战神玛尔斯以及智慧女神、艺术家的保护神米诺娃。门顶中央最高处是一尊高约5米的胜利女神铜制雕塑,女神张开身后的翅膀,驾着一辆四马两轮战车面向东侧的柏林城内,右手手持带有橡树花环的权杖,花环内有一枚铁十字勋章,其上站着一只展翅的鹰鹫,鹰鹫头上戴着普鲁士的皇冠。
1806年所向无敌的法国皇帝拿破仑率领法军打败普鲁士军队,穿过勃兰登堡门进入柏林,此后下令拆卸门顶上的女神及驷马战车作为战利品拉回巴黎,直到1814年拿破仑兵败滑铁卢才被普鲁士人运回原址。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勃兰登堡门遭到严重损坏,门顶上的雕塑亦近乎完全被盟军炸毁。1945年5月苏联工农红军正是穿过此门攻入柏林,攻克了希特勒的地堡和国会大厦,宣告了第三帝国的灭亡。
1961至1989年间,这道门洞曾是东西柏林戒备森严的前线,西侧的美国大使馆与东侧的民主德国国家安全部大楼隔街相望,玻璃幕墙与灰砖建筑,帝国主义与社会主义两种意识形态在此长久对峙,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倒影。
▌上图:德国柏林勃兰登堡门前巴黎广场的街头艺术家;下图:边防警卫与游客在柏林墙前合影
我试图在地上寻找柏林墙的遗迹,对着昔日的照片找到两行窄窄的石块,镶嵌在柏油路面的中间,那应该就是墙残存的奠基石,以弧线形向两侧延伸,把整座城门划入东柏林的范围。
从勃兰登堡门沿菩提树下大街步行五分钟,国会大厦( Reichstagsgebäude)的玻璃穹顶在阳光下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这座始建于1884年的建筑,其命运比任何历史小说都更跌宕起伏:从威廉二世的帝国议会到魏玛共和国的民主殿堂,从纳粹纵火案的焦土到苏联红军插旗的废墟,最终在1999年以现代主义风格重生。
预约参观的队伍蜿蜒如长龙,我们随着人流穿过地下通道,墙壁上还保留着1945年苏军刻下的俄文留言,已是为数不多的战争痕迹。新建的玻璃穹顶下耸立着两座交错走向的螺旋式通道,由裸露的全钢结构支撑,参观者可以通过它到达50米高的瞭望平台。而大厅中央则是3000块菱形玻璃拼接成倒置的圆锥体,阳光透过镜面折射在议会大厅的橡木桌椅上,形成流动的光斑。
▌圆顶由英国著名建筑师诺曼·福斯特设计建造,这个被人戏称为“英国鸡蛋”的圆顶造型简洁有力,体现出当代建筑美学的风格。
绕着圆锥体漫步,整个柏林市中心的景观通过360度玻璃幕墙尽收眼底,对照古今照片会更惊讶于一座伟大的城市如何从战火硝烟中历劫重生。
▌齐默大街柏林墙原址
虽然柏林墙绝大部分都已在上世纪末拆毁,但在当下的柏林依然随处可见丝丝缕缕的痕迹,就如同幽灵一般横贯于街道之上。即使实体已经完全消失,但空气中还会隐约出现分界。
有时候,墙是一种结界,它可以在肉体和心灵上区隔一座城市,让两侧生长出不一样的人和建筑。
现如今位于柏林市中心的查理检查站(Checkpoint Charlie)前依旧人潮汹涌,它曾经是东西方两大阵营冷战的最前沿——在1961年至1990年间,它是东西柏林间的三个边境检查站之一,是当时东、西柏林间盟军军人唯一的出入检查站,也是所有外国人来往东、西柏林间唯一一条市内通路。
如今,这座屹立在繁华街区马路中央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木板房,很难让人相信,六十多年前柏林墙刚刚建成两个月的一天下午,因为前线发生的一场误会,美苏坦克部队紧急集结在此处,枪弹上膛,炮口上扬,导弹待命,一场世界大战箭在弦上,如果不是双方领导人及时冷静下来,柏林甚至是整个世界又会陷入另一场泥潭中。
在检查站周围建有一座纪念馆,详细记述了这起戏剧化事件的经过。但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墙体,检查站小屋早已融入了市景之中,失去了昔日的威严。如果要寻找墙还要继续往东。
于是我坐上一辆公交,沿着昔日东德接待外宾的机场大道——穆伦街一路向东驶去,柏林墙的残骸在黄昏的夕光中渐显轮廓。这段1.3公里长的遗址在世纪剧变后保留下来,改造成了所谓的“东边画廊”,交给艺术家们处理,成了1990年艺术家们争夺政治话语权的战场。
最著名的《兄弟之吻》前永远围着好奇的人群:德米特里·弗鲁贝尔用喷漆再现了1979年勃列日涅夫与昂纳克的激情一吻,如今画中人物的脸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但观者仍能从围观人群的表情中读出复杂的情绪——有人大笑,有人沉默,有人举着手机直播,仿佛在参与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在我曾经的想象中,柏林墙应是一面厚实到足以抵挡枪炮的墙,类似长城般绵延不绝,但在现场我伸出手比画了一下墙的厚度,也就比拳头稍宽,我向前迈出一步就越过了墙体,很难想象这样一面薄薄的墙曾分割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但如果查阅资料就会发现,柏林墙其实不止一面墙,而是一个完备的防御体系,包括高墙,铁丝网、防撞桩、壕沟、岗楼,在高墙和铁丝网之间是荷枪实弹巡逻的边防军警。
而在这一切严密工事之后则是宽阔的施普雷河,游过河爬上岸才能到达另一个世界。历史上能顺利逃到对岸的绝对是小概率事件,更多的人则倒在了墙下,或等到墙被拆除的那一天。
一直走到东边画廊的尽头可以看到一座风格古朴的大桥,北德哥特式砖砌风格,双塔设计类似于中世纪城门,宛若一道防御工事,不时有黄色火车从桥身上疾驰穿过,和古堡塔楼形成强烈反差。
横跨施普雷河的奥伯鲍姆桥(Oberbaumbrücke)曾经是柏林连通西部地区的重要桥梁,货物、人员往来的必由之路,但在1961年柏林墙建成后被完全封闭,成为了东柏林与西柏林边界的一部分——你看,象征连通的桥在有些时候也可能会变成墙。
如今,桥再次连接两岸。桥头的台阶上画满涂鸦,同时布满垃圾,还有露营以及焚烧的痕迹,似乎成了流浪汉过夜的地方。快步走上桥,来自施普雷河的风徐徐吹拂,空气变得澄澈起来。桥上空间异常宽阔,有个不知名乐队在激情演唱,吸引了很多行人围观,火车不时从头顶经过,铁轨的震动、车身的轰鸣和摇滚乐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形成奇妙的混响。
回头看,河面平静,不起一丝波澜,晚霞犹如油彩泼洒在水上,视线移向远处,高耸的柏林电视塔已经开始亮灯,宣告夜的来临。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桥另一头的西柏林,路灯在眼前渐次亮起,在石铺路面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如同脚印,这段路有人走了六十年还未抵达。
▌奥伯鲍姆桥上的行人步道
当柏林电视塔的纯白色球体突然跃出树梢时,我知道亚历山大广场(Alexanderplatz)快到了。这座始建于17世纪的羊毛市场,在二十世纪经历了三次身份蜕变:1920年代成为工人阶级聚集地,1960年代被东德政府改造成社会主义样板工程,留下了深深的东德烙印,直到1989年后又化身商业与交通枢纽。
在广场下车起初会感到不解,这座位于柏林东区中心的广场占地并不宽阔,四周被老式购物中心和百货商场所包围,几乎一览无余,但走几步就会明白这里确实是柏林的心脏。
广场中央的世界时钟依然保持着1969年的设计,十二面青铜钟盘显示着全球主要城市的时间,表盘边缘的锤与镰刀浮雕已被磨去棱角。我绕着时钟雕塑转一圈,找到东八区的北京,现在那边是晚上十一点多,我的家人应该已经洗漱,准备入睡。在这个小小角落里世界主义理想的回声似乎尚未淡去,在反全球化民粹浪潮弥漫的当下简直恍如隔世。
经济上行年代的美不仅体现在理想主义,也彰显于对高度和速度的追求上。
广场南的柏林电视塔建于1969年,塔高368米,至今仍是柏林最高的建筑物,甚至比巴黎埃菲尔铁塔还高出45米。塔底层的圆厅内装有两部高速电梯,瞬息之间能把游客送到半空中的观光厅,游人在此鸟瞰四方,全市风光尽收眼底。这里还有柏林最高的酒吧和旋转餐厅,但设施和菜单均已陈旧,似乎还沉浸在过去的黄金时代里,让人想起矗立在欧亚大陆另一头的电视塔。
毗邻广场的红色市政厅曾是柏林的权力心脏,这座由海因里希·魏泽曼设计的文艺复兴风格建筑因红砖外墙得名。97米高的宏伟钟楼仿照法国拉昂圣母院,二楼36块陶土浮雕记载着柏林从12世纪渔村到德意志帝国的千年历程。特别留意入口处的《柏林人重建城市》雕塑——1953年艺术家弗里茨·克莱默用破碎砖块拼贴出市民手挽手前行的形象,恰与市政厅二战后按原貌修复的历史形成互文。
市政厅如今对所有游客开放,可以走上中间铺着红地毯的大理石台阶来到挑高达9米的二层圆柱厅,装修十分华丽,橘黄色的穹顶下空旷而肃穆,可以想象昔日舞会的盛况。走廊上安放着许多尊古典半身塑像,从铭文中可以看出都是对柏林城市发展作出贡献的名人。
从广场向西步行10分钟即到达马克思恩格斯公园,这座以两位思想家命名的大型城市公园是东德遗存中最引人注意的文化地标。公园中心矗立着路德维希·恩格尔哈特创作的巨型铜像:马克思端坐沉思,恩格斯手持书卷站立,背后是长达30米的浮雕墙,镌刻着从《共产党宣言》到柏林墙倒塌的历史场景。
尽管1990年两德统一后曾引发拆除争议,但如今大部分游客认为这里“具有艺术与历史双重价值”,两位伟人仍在源源不断地吸引东方客人前来瞻仰。
穿过博物馆岛的宫殿桥,绿铜圆顶的柏林大教堂如巨舰破浪而来。这座威廉二世时期的新巴洛克建筑曾是霍亨索伦王朝的宫廷教堂,74米高的穹顶内镶嵌着历史画家维尔纳创作的八幅马赛克壁画,宛如盛开的花瓣般展开。
二战轰炸几乎将其化为废墟,1993年修复时保留了部分战争痕迹:管风琴下方的弹孔墙、祭坛后未完成的浮雕群等。必体验项目是攀登数百级螺旋楼梯至穹顶观景台,几乎无遮挡的视野中,施普雷河、电视塔、现代楼群与教堂本身构成震撼的时空拼图,而最引人瞩目的当数大教堂身后的几座博物馆,它们也是这座岛名称的由来——这里应该是全世界文博爱好者的天堂。
柏林旧博物馆同其后的新博物馆、国家美术馆、博德博物馆及佩加蒙博物馆组成柏林著名的博物馆岛。
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特色和旨趣,其中以佩加蒙博物馆所收藏的古希腊巴比伦大型历史建筑物部分最具盛名,如希腊佩加蒙神庙的祭坛、公元前二世纪左右的小亚西岸密列特的市集大门和巴比伦的依舒塔尔城门等。还有很多游客专程前往旧博物馆寻找娜芙蒂蒂,这位埃及法老的王后曾被史书称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但在晚年神秘消失下落不明,旧博物馆的这尊半身像是德国考古队于上世纪初从埃及发掘并带回的,让后人得以领略其美貌。如是珍宝还可以列举不少,要走马观花看完这几家博物馆至少需要两三天时间。
同这五家久负盛名的博物馆不同,2021年新开业的洪堡论坛博物馆在收藏理念和展品内容上都大幅更新,这里以收藏欧洲以外特别是前德国殖民地的文物而著称,对中国人来说,最值得看的当然是亚洲馆的克孜尔石窟壁画和清代巨幅宫廷画丁观鹏《说法图》。在三楼展厅中央几乎等比例复刻了石窟原貌,观者可以步入其中,近距离观看那些历经千年仍栩栩如生的壁画,抬起头,天穹是菩萨的庄严法相,四面环绕着佛家的寓言故事,它们来自遥远的西域,在丝路的起点被风沙掩藏,现在却挪移到比丝路终点更远的欧陆中心。
我忽然想到龟兹高僧鸠摩罗什曾在克孜尔千佛洞内修行,也许与1600年后的我面向同一幅壁画驻足凝眸,情不自禁地发出喟叹,不禁有穿越古今之感。
走出巴洛克宫殿式的博物馆,再次站在连接岛与市区的大桥上,刚才接收到的信息密度让我有些恍然。往下看,施普雷河正缓缓流淌,水面上同时倒映着大教堂和电视塔,都曾是城市荣光的象征,数百年时光交叠在一起,不过是失神的一瞬间就流过去了。
恍惚间有一艘双层游船从远处驶来,经过桥下时,不同肤色的游客站起身向我们挥手,甚至微笑着欢呼,我知道,他们不认识我,只是恰好此刻我和柏林站在一起。我继而挥手致意,背对着宫殿,仿佛代表着这座古老的城市向所有朝圣者致敬。
编辑|Lili、Kiki
文字|渡野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渡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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