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马鬃岭的秋色晚了些,我特意往后挪了半个月才动身。
岭下的老人眯眼瞅着山,慢悠悠道:"今年红叶爬得缓,你来得正巧。"
他枯瘦的手指向山巅:"你瞧,才爬到马脖子呢。"

一
车到山脚下,已近午后三点。太阳斜斜挂着,光软乎乎的,像铺了层碎金子在陌生的山地上。原是听说马鬃岭的秋意来得迟,才把日子往后推了半月,没成想,倒像掐着点儿赶上了场热闹。
落脚的旅舍是岭下独一家,叫"云栖"。名儿雅致,房子却实打实透着朴拙——白墙,黛瓦,檐角微微翘着,像村里老人戴了大半辈子的旧帽檐。推开木格窗,一股清冽的草木气扑进来,混着山风的凉,人顿时醒透了。
安顿好行李,我往近处溜达。不远处老银杏树下,蜷着位更老的老人。竹椅把他衬得瘦瘦小小,像被日子风干的果核。脸是深赭色的,皱纹一道叠一道,活脱脱这山地的模样。他不看我,只眯着眼瞅那莽莽苍苍的马鬃岭。我走近了,他才慢慢转头,眼皮抬了抬,眼神倒亮得很。
"先生是来看红叶的?"他声音沙沙的,像秋风吹过干草。
我点头:"是啊。听说今年晚了,特意迟来些,就怕叶还没红透。"
老人嘴角动了动,约莫是笑了。他伸出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手,慢悠悠指向远处山岭:"不晚,你来得正好。"语气笃定得很,"你瞧,那红叶,才爬到马脖子呢。"
"马脖子?"我顺着他手指望过去。
"喏,"他耐着性子解释,手在空中虚虚划着,"最高最陡的是马头。往下那片缓坡,就是马颈。这阵儿啊,红意正从马脖子往上爬,一天一个样。你这时候来,刚好能瞅着它一点儿点儿,爬上那马头去。"
我定神细看,可不,连绵的山势真像匹昂首要跑的大马。山巅光秃秃的,是马头上的骨头棱角,这会儿还裹着大片苍绿和赭石色,就边缘被夕阳描了圈金红。他说的"马脖子"一带,却已经红得泼泼洒洒。哪是单一的红?分明是调色盘翻了,朱红、橙红、金红、绯红、紫红……层层叠叠搅在一块儿,像织女用最浓的线,织了整整春夏,才成这么匹华美的锦缎,正从"马脖子"往上慢慢铺。
我看呆了。老人也不说话,咱一坐一站,就那么瞅着山,直到夕阳把光收了,那"锦缎"也暗下来,成了块沉沉的大剪影。
"明天上山,"老人忽然开口,打破了静,"走西边小路。路陡,累人,可景致好。太阳出来时,光正好打在红叶子上,透亮得很,好看。"
我谢过他,心里拿定了主意。
回"云栖"时,店主人——个四十来岁、红脸膛的汉子,正端着饭菜上来。一碟清炒笋干,一碗蘑菇汤,一盘腊肉炒山蕨,米饭雪白雪白,冒着热气。我边吃边说起那老人。
"哦,您说七公啊,"店主人笑了,"他在这岭下住了一辈子,比气象台还准。他说红叶爬到哪儿,就准在哪儿,错不了。"
"他像是跟这山熟得很。"
"可不是!年轻时是岭上最出名的樵夫和猎手。哪道沟有好药草,哪片林子有野物,门儿清。后来封山不打猎了,就守着这岭,看了一辈子喽。"店主人语气里,带着股自然的敬重。
我听着,心里对那瘦小的老人也生出敬意。他哪是看山,分明是在读本活的书,四季流转都写在里头。我们都是偶然翻到这页的过客,他却是这书的老读者,读了一辈子。

二
第二天我起得早。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雾像牛奶似的缠在山腰。空气凉丝丝的,吸进肺里,透着股清爽。记着七公的话,真就寻了西边小路上山。
路是真陡,说是路,不如说是雨水和脚在石头泥土里刻出的深痕。两旁灌木丛密得很,叶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珠。越往上,树渐渐高了,多是松和柏,青黛色的,透着股严肃劲儿。那勾人的红,总在前面头顶上,引着人往上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上微微见汗。我停下来,拄着根捡来的树枝回头望。来路早被树遮了,山脚下的屋舍田地,都成了模糊的小模型。只有来时的公路,像条灰白带子,在远处山谷里绕着。
正歇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还夹着清脆的铃声。回头一看,是个背大竹篓的妇人,约莫五十岁,皮肤黑黑的,身子骨倒结实。她走得快,脚踩在石阶上又稳又有力。铃声是竹篓角上的小铜铃发出来的。
她看见我,咧嘴笑了,露出口白牙:"早啊,先生。上山看红叶?"
我点头,侧身让她过。
她倒在我旁边停下,也望着山下喘口气:"这路是累人,可上面景致,值!"声音朗朗的,像这晨里的风。
我看她竹篓里装着香烛纸马,就问:"您这是去山上庙里?"
"是哩,"她说,"去白云庵。给菩萨进炷香。"手指了指更高处,云雾绕着的地方。
咱就一前一后接着往上走。有她在,听着那清凌凌的铃声不紧不慢响着,我脚步也轻快了些。攀上块平缓的坡,眼前豁然亮了——已经走到"马脖子"下头了。
这一片多是槭树和黄栌。好家伙,真是红得像燃起来!近看更惊心动魄:有的红得烈,像一团团跳着的火;有的红得沉,像陈年老酒;有的边儿开始泛黄,黄里透红,像画家用墨染过似的。东边太阳斜斜照过来,光透过薄薄的叶子,那叶就成了半透明的,红玉、琥珀、玛瑙似的,脉络清清楚楚,亮得晃眼。山风穿过林子,满树叶子"沙沙"响,一片红跟着动,仿佛整座山都在喘气。
我看呆了,半天才想起拿相机。对着取景框瞅了半天,又颓然放下。哪拍得下来?这漫山遍野流动的色,这满天地的生气,一张小照片哪装得下?
妇人见我这样,又笑了:"拍不下来吧?这景致,得用眼睛看,装心里去。"
"可不是,"我叹道,"相机太笨了。"
我们在林子里块平石上坐下歇脚。她告诉我姓冯,住山那边冯家坳。儿媳妇前阵子生了大胖小子,这是上山还愿的。
"咱那地方,都信白云庵的菩萨,灵验着呢。"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几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硬塞给我一个,"自家种的,甜。"
红薯是真甜。咱吃着,听着风声、鸟叫、叶子沙沙响。
"这红叶,真好。"我望着眼前的景,喃喃道。
冯嫂却摇摇头:"好看是好看,可也快。一阵大风,一场冷雨,说落就落了。你看地上。"
我低头,石阶上、泥土里,已经铺了层浅浅的彩叶,像张华丽又冷清的毯子。
"所以啊,"冯嫂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看得见的时候,就好好看。人也一样,聚聚散散的。"她的话里,有股山里人特有的实在道理。
铃声又脆生生响起来,她跟我道了别,背着竹篓顺着条更小的岔路,往白云庵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融进那片红里,忽然觉得,她和竹篓里的香烛,她为孙儿还愿的喜,也是这秋山图景里,最活泛、最暖的一笔。

三
辞别冯嫂,我接着往上走。路更难行,有时得手脚并用,抓着露在外面的树根和石头爬。可越往上,眼界越宽,景致也越奇。
钻进一片差不多纯是黄栌的林子。这里的红,跟下面又不同,少了杂色,纯是那种饱饱的殷红,密密挤在一块儿,织成张大红毡,把山坡盖得严严实实。走在里头,前后左右都是这红,太阳几乎被遮了,只有点点光挣扎着透下来,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影,晃来晃去。空气里飘着树叶混着泥土的清苦气。
在这片红静里走着,心里忽然有点怪——好像不是在山里,是在片凝住的红海底下走。那些不动的树干是海草,我是个独个儿的潜水人。
正恍惚着,一阵"笃、笃、笃"的响,清清脆脆有节奏,打破了静。这声不急不躁,带着种老调子,一下下敲在心坎上。
我顺着声绕过去,过了几棵大黄栌,见前面小块空地上坐着个年轻人。他背对着我,身前支着画架,正专心画画。那"笃笃"声,是他拿炭笔在画纸上打底稿呢。
不好打扰,我悄悄走到他侧后方站着看。他画的是油画,画布上马鬃岭的轮廓已经有了,可颜色不是我眼前这殷红。他用了好多沉沉的、快成墨色的青绿打底,"马鬃"那片,红才刚"爬"上去——不是大片抹的,是一点、一簇、一丝、一抹,像蘸了朱砂的笔,小心翼翼地往纸上点,带着股试探劲儿。这红倒显得格外明,格外有劲儿,像在跟那沉底的色较劲、挣扎,慢慢往开渗,往开漫。
这画法、这意思,跟我见过的秋色画都不一样。他画的不是红透了的样,是红起来的过程。
他大约觉出有人,停下笔转过头。脸清清秀秀的,戴副眼镜,眼神里有种搞艺术的人常有的专注和敏觉。
"您好。"他笑着点了点头。
"画得真好,"我真心夸他,"跟别人画的秋色不一样。"
他笑了笑,放下笔从旁边帆布包里摸出瓶水,递我一瓶:"坐会儿?"
我在他旁边石头上坐下。他说他叫小林,是省里美术学院的学生,每年秋天都来这儿写生。
"我画的不是'红了的马鬃岭',"他瞅着画布说,"是'正在红起来的马鬃岭'。就像七公说的'爬',这字太妙了。这红不是一下子泼上去的,是一寸寸、一天天,挣着、使劲儿往上'爬'的。"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动。是啊,咱总惊叹结果多辉煌,常忘了过程本身有多壮。这满山红叶,哪片不是从春天的芽、夏天的绿,经了风雨日晒,最后让秋霜一催,才爆出这生命最后、也最艳的色?这本身,就是场不声不响却让人揪心的拼。
"你看,"小林指着头顶上方的山巅,"那儿绿还占着先呢。可你细瞅,绿里头是不是已经透着点红?像不像两边打仗,一边正慢慢往前推?"
我顺着他手指望,可不是,苍绿里头,真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红,像能烧起来的火星子,正在攒劲儿呢。
我和小林,一个用眼瞧,一个用心画,都在读这同一座山。聊了很久,说山,说树,说颜色,说光。他说他就爱这季节,这种变着的、没定准的美。"红到最艳的时候,也就是要开始落的时候了。所以我总想着抓住它正变美的那一下。"
下山时已是午后。回头望,太阳偏西,光变得软和,给整座马鬃岭披了件金红衣裳。小林还坐在那儿,身影在大山里显得小却稳当。他的笔,还在跟着那场没声的、红颜色的"爬升"走。

四
在"云栖"又住了一夜,第三天,我想再看看马鬃岭——不上山,去岭对面的小坡,那儿能望见全貌。
还是那个时候,我走到旅店门口,见七公还蜷在竹椅里,姿势跟前天似的。
"去看全貌?"他眼皮没抬,倒啥都知道。
我笑了:"是啊,七公。去对面坡上看看。"
"嗯,"他点点头,"去吧。今天看,最好。"
我依着去了。对面小坡路好走,不大会儿就到顶。这儿真是个好观景台,整匹"马"的模样,一点儿不露地摆在眼前。
晨光蒙蒙亮时,马鬃岭静静站在淡蓝天下。我掏出随身带的小望远镜仔细瞅,心里直称奇——才两天工夫,红叶"爬"的印子竟这么显!前天看,山巅就星星点点一点红,像姑娘脸上偶然飞的红晕。今天再看,红已经连成了片,虽说不如下面浓,可架势已经有了,像支先头部队,总算在最顽固的绿地上,稳稳插上了自己的旗。特别是"马头"最高处,几棵倔脾气的老树,仿佛一夜之间被点着了顶,在晨光里烧得金红耀眼。"马颈"以下的红,过了两天,也更沉、更厚了。
真的是在爬!慢腾腾的,庄重得很,一天一步地爬。能清清楚楚感觉到,那股叫"秋天"的劲儿,正凭着一股挡不住的势头,从下往上,收服这匹烈马。这不是败落,是给山加冠呢。
我看着,忽然想起小林那幅没画完的画。他这会儿准在山上哪个角落,拿画笔追着这红的边儿吧。也想起冯嫂的话,她说这美景留不住。是啊,正因为它在使劲往盛里走,才意味着,落的脚步声也不远了。这场壮实的爬,本就是跟时间赛跑呢。
生命最让人动心的,或许从来不是站在顶上的风光,是那使劲往上、不停往前走的过程本身。
我在坡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升高,山里的雾散了,马鬃岭的每道褶子都明明白白露在太阳底下。那红在强光里,少了些清晨的朦胧,多了几分敞亮和热乎。
回"云栖"时已是午饭点。店主人说七公回去吃饭了。我收拾好行李准备走,临走又望了眼老银杏树下的竹椅,空着。没去跟七公道别,心里却默默跟他、跟冯嫂、跟小林,也跟这匹不声不响的大马道了别。
车子发动,离了马鬃岭。那匹"马"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可我知道,那场大爬不会因为我走就停下。它还在继续,不声不响,庄庄重重,一寸寸往最高的蓝天上爬。
我带走的,不是一张定住的红照片,是个动词——"爬"。这是关于生命,关于时间,最沉、最有力的话。

作者:郭兴华,作家,诗人,文艺评论家,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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