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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冬时节,卢克索的午后仍然炙热,阳光将哈布城的石墙晒得发烫。这座背靠底比斯山脉、坐落于王后谷东南的古城遗迹,与曼农巨像相距仅1.2公里,交通便捷,但旅行团到此的不是很多,是一处被低估的秘境。
与东岸的生之繁华隔河相望,哈布城在西岸的亡者之地沉淀了三千年沧桑。尚未踏入正门,墙上的景象便令我惊讶:大片鸽子栖息在城墙上、浮雕间,灰羽与红褐色石墙相映,偶尔抖翅落下的细羽在阳光下划出转瞬即逝的弧线。它们或梳理羽翼,或静听风声,宛如古城最沉默的守护者,与刻满法老名号、战争史诗的浮雕融为一体,分不清是历史的点缀,还是时光的见证。
哈布城全称“拉美西斯三世神庙”,却以“城”为名,因它绝非单一祭祀场所,而是集寺庙、宫殿、作坊、储藏室、行政大楼与墓室于一体的复合建筑群。占地6.6万平方米的土地上,南北宽200米、东西长320米的城墙围合着三座塔门与一座叙利亚门,承载着古埃及新王国时期最后的富饶岁月,也是法老时代最后一座宏大建筑工程。
“哈布”之名由来成谜,一说与古埃及语中圣鸟朱鹮相关,一说源自被神化的平民建筑师哈普之子阿蒙霍特普。这座城最神圣的使命是祭祀底比斯守护神阿蒙神,传说此处正是阿蒙神首次降临之地。举起相机,镜头里鸽子或成群站在墙沿,或孤落于浮雕凸起处,一只恰好停在拉美西斯三世的王名圈旁,那故意深刻的符号,只为防止后世法老篡改。
远处20米高的门侬巨像矗立旷野,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坐像虽鼻耳残缺,双眼仍深邃如潭,与哈布城的鸽子遥遥对视,似在进行三千年的对话。
哈布城重现于世,得益于被淤泥沉沙掩埋千年,1859年发掘后成为卢克索保存最完好的彩绘遗址。许多人熟知卡尔纳克神庙、帝王谷,它的名声被遮蔽在它们之下,低调反而保留了更纯粹的历史质感。那些数量众多、精美绝伦的浮雕壁画,正是它跻身“埃及十大著名神庙”的底气。
仰望第一道塔门的门楣,残存的红、蓝、黄三色虽淡,仍能辨认出拉美西斯三世的坐像——头戴王冠、手握权杖,神情威严如昔。这座建筑群虽以他的神庙为核心,却凝聚数代法老心血:哈特谢普苏特与图特摩斯三世曾在此修建殿宇,后经不断扩建,直至托勒密时期才形成如今规模。
这位新王国时代最后一位“战士法老”,改编军队、起用外族雇佣兵,成功击退利比亚人、海上民族的入侵,其赫赫战功被刻进城墙肌理。浮雕中,法老战车射敌、献祭俘虏的场景历历在目,最令人心惊的是左侧画面:士兵拎着装满断手与未受割礼丁丁的麻袋,抄写员以此计数——古埃及人皆行割礼,外族例外,这残酷方式既为邀功,也防误杀自己人,让人联想到先秦的剕刑与宫刑,跨越时空的文明竟有如此相似的残酷底色。而鸽子恰好落在这些血腥画面边缘,用温柔身影中和了历史的戾气,为冰冷石头注入生机。
同行团友忙着打卡第一庭院的方柱,唯有一位杭州老大哥独自望鸽,眼神温柔。他曾养过二十多只荷兰信鸽,迁入商品房后无奈送人,此刻掌心摊开谷物,轻声呼唤,吸引胆大的鸽子下来啄食。
鸽子却飞至方柱顶端,那里7根方柱前的拉美西斯三世立像双手交叉胸前——这本是冥王奥西里斯的专属姿态,却被后世法老效仿。立像多已损毁,膝下王后与儿女的雕像却保存完好,鸽子落在法老肩头,为残缺的威严添了丝生机。
在古埃及神话中,鸽子是爱与和平女神哈索尔的化身,常降临人间守护百姓。哈布城兼具祭祀圣地与防御堡垒的双重身份,既见刀光剑影,也承虔诚祈愿,更曾是底比斯长期的经济中心,祭司与官员在此居住休憩,直至公元9世纪仍是热闹居民区。或许正是这份铁血与温柔、繁华与宁静的交织,让鸽子世代栖息。它们是连接人与神、过去与现在的使者,在浮雕的战争与祭祀间,筑起跨越时空的和平屏障。
阳光升高,气温攀升,穿过第一庭院左侧的法老王宫遗址,后宫断壁残垣间,“露面之窗”保存完好——传说法老曾凭窗示众,接受臣民朝拜,如今一只鸽子落在窗沿,歪头打量着游客,似在模仿当年法老的威严姿态。
第二塔门的浮雕依旧歌颂着拉美西斯三世的战功,神祇的羽翼庇护着法老,鸽子在浮雕间穿梭跳跃,仿佛在解读那些神秘的象形文字密码。
穿过第二塔门,列柱大厅遗址映入眼帘。公元前27年的大地震摧毁了这里的屋顶与8根中央廊柱,如今只剩24根柱基,静默诉说着曾经的宏伟。中殿粗壮高大的排柱,遵循古埃及神庙多柱大厅的经典规制,依稀能想见当年屋顶被巨柱撑起的壮阔景象。
柱基上的雕刻清晰可辨:用作香料的没药树、象征下埃及的纸莎草、代表上埃及的莲花,以及护卫着法老漩涡印记名号的传统饰物,共同编织成古埃及文明的密码。
鸽子落在柱基浮雕上,轻啄着象形文字区域,似在尝试破译这份跨越千年的文明讯息。我坐在一旁的石板上,抚过被岁月磨平的刻痕,仿佛触到了当年工匠雕刻时的温度与力道。
继续前行,第三塔门后是另一座多柱大厅遗址。这里曾是科普特基督徒的活动场所,如今屋顶已全部倒塌,柱子只剩最下方的一截。在残柱之间,四座花岗岩雕像静静伫立,分别是拉美西斯三世与真理正义女神马阿特、智慧之神托特的合影,雕像表面虽有磨损,却依旧能感受到神祇的庄严与法老的肃穆。几只鸽子落在雕像肩头,黑白灰的羽毛与花岗岩的青灰色相映。
我非常好奇,这些鸽子在这里繁衍生息了多少个朝代?是否见证了哈布城从繁华到沉寂的全过程?从拉美西斯三世始建,到哈特谢普苏特与图特摩斯三世扩建,再到托勒密王朝的增补完善,这座城见过法老巡游的盛大、祭司祭祀的虔诚,见过士兵出征的激昂与居民生老病死的日常。岁月流转,王朝更迭,也许鸽子一直在废墟上筑巢,在遗址里觅食,用翅膀丈量着古城的每一寸土地。
正欲想用镜头捕捉鸽子起飞的瞬间,工作人员轻轻拍了拍手,“啪”的一声打破了庭院的宁静。千百只鸽子应声展翅,在空中盘旋飞舞。它们绕着石墙、断柱、屋顶飞翔,低空掠过血腥的战争浮雕,然后飞向高处,翅膀扇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一首灵动的乐曲,与风穿过残垣的呜咽、游客的惊叹声交织成跨越时空的交响。
飞翔的鸽子与古墙、断柱、雕像交织在一起的这一刻,我仿佛感受到了历史的流动:拉美西斯三世的战车上,似乎有鸽子掠过;祭司们的祭祀队伍中,似乎有鸽子相伴;甚至在那些被砍下的断手与丁丁的浮雕旁,鸽子的飞翔也像是在抚慰历史的伤痛。它们不仅仅是自然的生灵,更像是古埃及文明的灵魂,在哈布城的上空游荡、盘旋,诉说着千年的故事。
团友们纷纷举起相机抓拍,那位杭州老大哥更是激动得连声赞叹,眼里满是重逢旧友的喜悦。十几分钟后,鸽子渐次落下,回到墙上的栖息地,庭院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剩风声与鸽子们偶尔的咕咕声。
哈布城的历史厚重如石,王朝更迭、战争创伤、岁月侵蚀都在它身上留下深深烙印,而鸽子用自己的存在,为这份厚重添了一抹灵动,用翅膀的温度温暖了冰冷的过往。
古埃及的兴衰、法老的战功、建筑师的智慧、信徒的虔诚,都已消逝在历史长河中,唯有哈布城的石墙、浮雕与这些鸽子留存下来,向世人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沧桑。或许,历史的意义不仅仅是记载在书本上的文字,更是留在大地上的痕迹,是那些跨越时空的生命与文明的对话。
哈布城的地上世界与地下陵墓有着截然不同的叙事——地下讲述的是死亡、审判与重生,而地上则是赤裸裸的炫耀与祈愿,是对现世功绩的歌颂与对永恒的追求。而鸽子的存在,恰好平衡了这份炫耀的张扬,它们用平和的姿态告诉世人,无论多么辉煌的功绩、多么残酷的战争,最终都会归于平静,唯有生命与自然的循环,才是永恒的主题。
走出哈布城,门侬巨像在斜阳下泛着金光,回头望去,鸽子化作古城轮廓里的小小剪影,嵌在厚重的历史底色中。它们用翅膀划破时光的帷幕,让古老文明在当下依旧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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